獵鵰6
《獵鵰》6-「黃蓉」
黃蓉生郭襄與郭破虜的那夜襄陽巨變，黃蓉失血過多，饒是她桃花島的醫術天下無雙，她也著著實實地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武功退了三成。對黃蓉心中打擊更大的是，她知道，郭襄與郭破虜將會是她人生的最後兩個孩子，她的子宮，再也無法受孕了。
黃蓉常常夢到剛剛與她的靖哥哥成親的時候，她總是愛問：「靖哥哥，你想要幾個男孩？幾個女孩？」郭靖總是笑而不答，被逼急了，才說：「能生，咱們多生些無妨；不能生，就我們倆相依到老，也是好的。」
雖然郭靖總是如此說，但黃蓉還是想多幫郭靖生幾個孩子；她知道郭靖自幼生長在大漠，雖然與拖雷、哲別之子斡魯斯等人玩在一起，可是郭靖心裡總是覺得孤單，他跟那些人長相不同，那些蒙古孩子，各個都是眼小顴大，可他郭靖除了國字臉之外，眉目清秀，雙目炯炯有神，一看就是風采俊朗的南人之相，他玩命似地模仿蒙古孩子騎馬、摔跤、射箭，把這蒙古三藝玩得爐火純精，可別的部落來訪的賓客，一朝他相，仍然皺眉，以為他是南人俘虜來的。
郭靖的整個童年都在這種若有似無的歧視中度過，在整個大漠上只有他郭靖一人，不屬於這裡，他是風景秀麗的江南孩兒，而不是朔風野大的北方馬族後裔，郭靖心底寂寞，可又怕說出來，會讓別的蒙古孩子瞧不起，所以當他遇上江南七怪之後，全力練武，一心栽進武學的世界裡。
黃蓉嘆了口氣，心想：眼下的靖哥哥，儘管仍對她情深一往，可是，此一時彼一時，此時彼刻畢竟大不相同，她初遇他的時候，他雖然腰纏萬金，又跟一幫蒙古王公貴族打小混在一起，可是在中原武林，不過是一個七、八流的小角色，這幾年郭靖不但接下了天下五絕洪七公的武功，娶了五絕黃藥師的女兒，而那個武林中快速竄起的後起之秀，西狂神鵰俠楊過，可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南帝一脈後人，也被他郭靖收為弟子，中神通、中頑童的全真真傳那就不用講了，老頑童生平最得意的兩門武功，郭靖比把兄使得更出神入化，而先輩王重陽一輩子守護的九陰真經，郭靖更是早已翻來覆去練得滾瓜爛熟了。
中原武林的天下五絕，五條脈絡最後都跟他郭大俠郭靖有關係，更別談他在大宋子民中，獨力靖守襄陽城一十六年這樣的大功了，儘管襄陽守備呂文德多方阻撓，在上書給皇帝的呈表中盡力抹煞與淡化郭靖的功勞，可郭靖的大名，早已透過她丐幫的徒子徒孫們傳遍天下，雖然近幾年武林早就不流行什麼英雄大會、武林盟主了，可真要論起武林第一人，可不是、非他郭靖郭大俠莫屬嗎？
黃蓉輕輕地嘆口氣，低聲：「靖哥哥，你還有甚麼得不到手的？做了天下五絕的北俠還不夠嗎？非得要做中原武林，五百年來第一人嗎？」
正在黃蓉沉思之際，門扉上傳來輕輕地扣門之聲，「啟秉母親大人，齊兒求見。」原來是丐幫現任幫主，郭黃二人的乘龍快婿，中頑童周伯通在世的唯一傳人，耶律齊。
黃蓉輕聲道：「進來吧。」
門依呀一聲推開，耶律齊走了進來，向黃蓉行了一揖，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這些年，自從耶律齊接下丐幫幫主一職後，反倒是對黃蓉越來越是有禮，一方面是敬她身為丐幫前任幫主之尊，另一方面，也是怕自己與郭家的親疏關係過近，讓外人閒話他耶律齊是靠郭家才坐穩這個丐幫首領之位的。
「甚麼事？齊兒。」黃蓉捻起桌上的橘子，剝了皮，一口一口地吃著。
耶律齊道：「媽，齊兒…齊兒在外頭聽到一些風聲，是有關襄兒妹子的，在咱們丐幫裏頭，已經引起了不小的動靜，所以…所以我想來跟母親證實一下，這些謠言，是真是假？」
黃蓉一面吃著橘子，假做漫不經心地回道：「你是說，忽必烈與襄兒要大婚的事？」
耶律齊點點頭，道：「是的，媽，丐幫裏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是郭大俠親召駙馬，最後居然是忽必烈中試，根本是事先套好的，還說，連郭大俠的女兒都嫁蒙古人了，我們幹啥還抗蒙？乾脆漢蒙一家親，吃場喜酒和解，在襄陽散了、都回老家算了！」
黃蓉輕笑一聲，道：「齊兒，你久歷江湖，怎麼會被這些粗豪漢子的酒後狂言所惑？忽必烈廣發紅帖，說他要與襄兒大婚，此事不假，再過一兩天，可能大理國那頭也會派出使者參加，屆時消息瞞也瞞不住的。可是，這整件事並不是你岳丈的主意，說實在的，我們也不曉得為什麼忽必烈會突然有此一著，我反覆推算了幾遍，最可能的情況是，襄兒已經落入忽必烈的手中，而忽必烈此舉的用意，是拿襄兒逼降咱們，趁咱們心神一亂，他便可大舉起兵，攻破襄陽城。」
黃蓉頓了一頓，又道：「我已經派出探子，與蒙古軍中的大小細作接頭，務必查清楚現在襄兒是否在他們手中，才好安排我們下一步的動作。」
耶律齊聽到這不是郭靖主使的，才鬆了一口氣，但他又聽到黃蓉說郭襄可能在忽必烈手中，部由得又緊張了起來：「怎麼會這樣？上次襄兒妹子被擒，是因為那金輪法王的武功蓋世無雙，否則以一般蒙古武夫的本事，即便是有二三十人一起上，也未必擒的住襄兒妹子啊！」
黃蓉搖了搖頭，道：「天下之大，草莽之間，誰知沒有不世出的前輩高手隱跡其中？你看過兒被砍去一臂，結果不是在荒野之中得遇奇遇，反倒練成了神功，事先我們又有誰想的到？那忽必烈權傾一時，軍容之盛舉世莫匹，有高手投靠，為之驅使，那也是常事。」
耶律齊點點頭：「媽說的是，」又問：「這件事，爹怎麼說？」
黃蓉的眼神一掃耶律齊，忽然心中有了打算，回道：「齊兒，我已和靖哥哥說好，要囑咐你去做一件絕難的事，此事雖說絕難，可思前想後，當今襄陽城中，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託付，所以只好跟你開口了，不知…不知你是否願意？」
耶律齊向來慷慨豪邁，年輕之時，就曾與楊過並肩對抗李莫愁，隨著年紀漸長，武功漸增，成婚與接任幫主後，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但這一切並沒有絲毫磨損了他的意氣豪壯，他問也不問，只是一抱拳，道：「爹媽但有所命，耶律齊一律領遵！」
黃蓉道：「靖哥哥說，他會帶著當年成吉思汗送給他的金刀，歡赴忽必烈喜宴，並在喜宴上，將金刀還送忽必烈，以示兩家兩國之好；在這當口，他要你事先混入喜宴，然後不意而出，在宴上奪金刀當場刺死忽必烈。」
耶律齊聽的前額冒汗，有些踟躕：「這…這並不是爹平日的行事風格啊！我記得爹常說，做人要坦坦蕩蕩，為人要正大光明，要知道…」
黃蓉冷冷地打斷他：「是你比較了解郭靖，還是我比較了解郭靖？」
耶律齊幾時聽過黃蓉對他說話，用這種冷絕語氣？他連忙賠罪：「媽！齊兒不敢！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此事關係重大…刺殺忽必烈非同小可，當年爹爹與楊兄，也是靠著小紅馬才能從蒙古人的千軍萬馬中飛奔逃回，現今我們手邊沒有小紅馬，蒙古軍中還有一個能擄走襄兒妹子的高手，何況…何況我的武功輸楊兄一大截…」
黃蓉瞪了耶律齊一眼，道：「你是全真派正宗玄功的底子，老頑童的空明拳，加上靖哥哥傳你的九陰真經與降龍十八掌，除此之外，我還教了你護幫的打狗棍法，你會這麼多東西了，還說你輸楊過一大截？非得還要我把桃花島武功再傳給你，你才滿足？」
耶律齊冷汗直冒，低頭道：「媽，齊兒不是這意思，一時口誤，我知錯了。」
黃蓉嘆了口氣，溫言說道：「好吧，刺殺忽必烈，的確是大事，也難怪你一時慌亂口不擇言，」黃蓉轉身到內堂，拿出一本破舊冊子，放在耶律齊面前，又道：「齊兒，我也是為你好，如今你在襄陽城的聲望，只在靖哥哥一人之下，可是忽然橫出了一個甚麼神鵰俠，在幾年前擊殺了蒙哥，一下子把你全壓下去了，我與靖哥哥，現下年紀也不小了，總有一天，要把守護襄陽城這事務交給你，可是你拿甚麼帶領大家？你的丐幫幫主之位，也許可以鎮得住江湖豪傑，可是對呂文德那票朝廷武官，你沒有實實在在的軍功，未來要怎麼壓得住他們？若說把襄陽城交給他們，我敢說不到一個月，蒙古軍肯定大破襄陽城，到時候焚殺擄掠，苦的可是襄陽城的老百姓啊！」
黃蓉指了指那本破舊冊子：「這本，就是當年我與靖哥哥冒著性命交關奪回來的武穆遺書，這些年時間不到，我一直沒有拿出來給你看，現在我想，你經過了這些年的磨練，時間也差不多了，你拿起來，翻開武穆遺書的最後一頁，讀給我聽聽。」
耶律齊拿起武穆遺書，翻到最後一頁，上頭赫然寫著四個大字──『兵不厭詐』，側邊一排小字，寫得雖拙亦雄，正是郭靖的筆跡。
「現將此書託付齊兒，但聽蓉兒一切號令，為我抗蒙大業努力。靖，筆。」耶律齊喃喃唸道。
黃蓉悠悠說：「諸葛一生凡謹慎，所以才能行那千古傳唱的空城計！而你岳父一生磊落，所以才能行此刺殺大計，你岳父都願意擔這行詭詐計之罵名了，齊兒，你還不願意出手嗎？」
耶律齊拿著武穆遺書，手上微微發顫，可是心情激動之至，他深吸一口氣，將武穆遺書揣入懷裏，單膝跪下，向黃蓉報道：「媽，齊兒這就去加緊練功，務求一擊必殺忽必烈！」
黃蓉點點頭，又低聲囑咐道：「此事萬萬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尤其是芙兒那裏，更不可以；還有，忽必烈的帖子上，說婚宴訂在四月十四，今天是三月初八，你還有約莫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加緊練功。」
耶律齊稱是，隨後推門出屋，而黃蓉靜靜地瞧著耶律齊的背影，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耶律齊一身寬袍素衣，全是拿污髒了的舊拼捕而成，要不是面容白淨，簡直像是一個在汙衣派裏長大的丐幫弟子；可是，耶律齊的衣著雖是汙衣派的打扮，但來自契丹皇族的高貴氣質，又讓他與淨衣派的幾位大長老輕巧地交成莫逆，在丐幫裏，可以像同時得到汙衣淨衣兩派的尊重的，從洪七公之後，就是耶律齊了。
黃蓉自己在位的時候，向來瞧不起那群在九流混跡的汙衣派碼頭大豪們，但讓黃蓉與淨衣派那群勢利薰心的江湖宿紳們打交道，黃蓉心裏又是一萬個不樂意，既然汙衣淨衣兩派都處不來，她索性將丐幫大小事都委託魯有腳，自己在重大事務上才出席，這些年來，雖然魯有腳常常在幫眾面訓示黃幫主長、黃幫主短，黃幫主睿智無雙，黃幫主料事如神，可黃蓉知道，自己是桃花島千金出身，雖是洪七公的記名弟子，可是與這江湖第一大窮苦人組織起來的丐幫，那是格格不入的。
可是耶律齊這年輕人，雖然出身世家，可半點沒有王族公子的驕縱氣息，為人剛毅沉穩，練得一手好箭術好馬術，除此之外，他不但獲得老頑童親傳武藝，又得到她愛女芙兒的青眼，讓靖哥哥把一身功夫盡數交給了他，連靖哥哥向來絕不外傳的，九陰真經最絕密的那幾篇，也悉數講給他聽，就外人看來，耶律齊簡直是郭靖第二，江湖上更有人咬耳朵說，在郭大俠百年之後，真正能夠承接他的武功與抗蒙大業的，是耶律齊，而不是郭大俠的親生兒子郭破虜。
這些傳言，黃蓉都可以置之一笑，可是最讓黃蓉心驚的是，近來幾個月，她越來越發現，丐幫裏幾個重要的職位，都由契丹人所擔任； 如蜀中總舵的舵主，最近就由一名叫蕭方的六袋弟子破格提拔，而這個蕭方，黃蓉派人密查，才知道蕭方的祖上，正是當年大遼朝中的一位大將；而淮南的青蓮分舵，舵主蔣萬有雖是漢人，可耶律齊卻下了一道密令，增設了一個執事之位，由耶律燕的一位遠親表哥石虎出任，主掌青蓮分舵一切財務雜務，若有大小消息，可以直接飛鴿傳書給幫主；這樣一來，豈不是掐住了舵主的實權，架空了蔣萬有的地位？
這些動靜，讓黃蓉不得不對耶律齊這個女婿重新打量，她望著耶律齊推門而出的背影，再重新推演了一遍在心中盤算的計謀，黃蓉把最後一瓣橘子扔入口中，細品滋味，在謀算的時候喜歡吃點小果子，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
黃蓉嚼著香甜的果肉，嘴角微揚，卻不知是冷笑，還是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