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島第二天晚上住長濱,我少數二訪的住宿地點 — — 舞木民宿。民宿的位置非常隱密,如果不是靠地圖導航,大概就是要靠老闆口頭說明才找得到了,亂繞路肯定會迷失在山徑之中,儘管第二次來,我也一度以為開錯路。
印象最深刻的畫面就是第一眼。在將要駛進小路時,可以遠遠望見背山望海的木造平房,後頭那座就是長濱長光部落知名的金剛山,整間民宿像是被山靜靜地擁在懷裡。
第一次到訪,是疫情正準備在全球如火如荼展開的彼時,我們一行人在旅程的尾聲選擇落腳長濱,隔天便要啟程回台北。當時網路上已開始充斥民眾瘋狂囤口罩、酒精的新聞,人在台東也能隱隱感覺到惶恐不安,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波疫情會讓世界困了三年,也讓歷史從此翻了新的一頁。
四年後的冬天,我又來到了這裡,遠遠地就看到民宿夫妻揮著雙手歡迎我們,就像是招呼老朋友的到來一樣,這麼多年過去,很多事情都變了,但能看見他們仍然健康且充滿朝氣的樣子,就令人感到莫名安心。介紹完房間設施、放妥行李後,阿姨就招呼我們去大廳坐坐,倒給我們喝她自己泡的檸檬與萬壽菊的花草茶,溫暖潤喉帶有果香香氣,超級好喝。我拿了四年前來時拍的合照給阿姨看,她邊看邊笑說我太久沒來啦,深切感受到他們把每一組客人都當作是自己的家人或朋友,定期得要一敘。
民宿開業十五年,不管是設計風格還是屋況都還是維持得很良好。房間內的擺設跟掛畫也有更新,跟上次來記憶中的畫面不太一樣,有些是老闆自己的珍藏,有的是旅居的客人贈送;不過最具特色的還是在房間與大廳都有叔叔用漂流木打造的各式擺設和木桌椅,以及阿姨的手作編織物。手作物品讓似清水模設計的淺灰色房間,增添了一絲柔和質樸的溫度。
入住時間是下午四點後,山區微微細雨,阿姨推薦趁天色還未暗,可以去民宿隔壁的山林小徑散步,沒有白日的陽光後,空氣中透著寒意,但卻令人更格外沈浸於這份寧靜。
舞木讓我最喜歡的除了地理環境充滿適合充電的能量,人也是很關鍵的因素。老闆夫婦同住客一樣,就生活在民宿後方的自有房間。每天起床就能坐在門口看一望無際的海,比什麼五星級的飯店都享受。
叔叔是宜蘭人,說話方式直率真誠,勉勵年輕人在都市闖蕩時,也別忘了探索興趣、培養第二專長,聊起當年還沒搬來台東開民宿前,居住地陰雨的天氣常讓他憂鬱,當時的工作也沒有多大熱情,唯有度假來到長濱,陽光和山海才能讓他忘記城市的煩憂。
十五年前,連台東市都還沒有幾間咖啡廳跟民宿,太麻里的第一間7–11也才開沒幾年,長濱有多「僻靜」更不用說,甚至地方創生、青年返鄉之類的詞,都還陌生得很。我無法想像當時選擇在一片荒土中,蓋出只有四間房的民宿,得要抱持多大的決心與勇氣。
「當時蓋完這棟房,我跟阿姨就想著如果做不下去,大不了去便利商店打工,或者賣賣我的木雕品。附近的鄰居都常分享自家種的菜,也說我們可以自行去他們的田裡割菜取用,在這裡,生存下去沒有這麼難啦。」叔叔捧著手裡的熱咖啡,跟我們一同坐在大門前的木椅上,邊望著海邊說。
阿姨有一頭銀灰的白髮,但卻不顯老氣,反而有點像是日雜中會出現的日本阿姨,個性爽朗大方,總有源源不絕的話題可以跟我們聊,對每個來訪的客人(朋友)都充滿好奇心,也很願意開放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
民宿沒有附電視,不記得有沒有WiFi,但在這裡似乎也不重要,因為光是坐在門口看著海上天氣與光線的變化,就能閒適地度過一下午。
這裏沒有促狹的空間,隨便都能遠眺一百公尺,這裏沒有車水馬龍的交通噪音,晚上聽海浪聲,早晨會聽見山羌的叫聲。這裏沒有五步全家、十步小七的便利,但是隨處都是任你自由摘採的鮮花。這裏沒有按摩浴缸沒有溫泉泡,連洗澡都靠柴燒,且只供應到十點,但是卻不感到困擾。
我環視著屋內屋外滿是木雕作品,想著他們說的話,思考著人類與空間的關聯。當初他們願意毅然決然放棄城市生活、搬來鄉村,從零開始打造理想的居住空間,是因為先愛上了長濱這塊土地,願意長居於天地之間;那麼與其說人運用自己的意圖創造空間,不如說,是天地這廣袤無垠的宇宙,釋放了我們對生活的想像。
阿姨笑說,旺季時他們通常是不會接只住一晚的旅客的,很多旅客一來就是住十天半個月,每個人都帶著不同原因來此停留,休息過後再重新出發。
舞木民宿扮演的角色不只是旅宿,更像是能在你想要喘口氣、暫停一下生活節奏時,躲進來的地方。
舞木對我來說最迷人的不僅是背山面海的遼闊視野與怡人的氛圍,更是因為讓我看見人是可以勇於冒險的,在這裡,我看見一對夫妻如何用十五年的時光,將理想中的生活藍圖,一磚一瓦地建造成真;也看見一塊空間如何醞釀出人生百態的故事,放慢腳步的同時,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又能為其捨棄什麼。
當我們再次踏上歸途,回望被山巒擁抱的舞木,彷彿能理解為什麼這麼多人會一再地回到這裡 — — 它不僅是處令人眷戀停留的住所,也帶來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平靜與安定。而那份平靜,無論之後行到何處,我們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