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故事-那時候

凌晨三點，長長的台一線上，這個路段幾乎沒有人車經過，除了剛剛幾輛呼嘯而過的小客車，還有載滿疲倦旅人的客運巴士。

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十幾分鐘，推著這台沈重的機車緩慢前進。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幾個小時前，那個叫做父親的人又喝醉酒了，酒精總能把一個人模人樣的好好先生，麻痺到失去理智而不可理喻。他開始摔酒瓶掀桌子，桌上所有東西全被掃落一地，他站不穩地倒在書桌上，接著是把書桌也推倒在地，我大學聯考的書籍也跟著散落一旁；他失控的喊著人生失敗，做人失敗，從小聽到大的台詞再次上演。

他已經好長一陣子沒有喝酒了，至少高中這三年來都沒有過；這次發作，像是把累積三年來沒喝酒的鬱悶一次傾巢而出，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直到他睡著為止。

看到他倒臥在沙發上，現場杯盤狼藉，再幾天就要考試了，我的書無一不倖免，想收拾卻不知如何收起。躲在附近避免被打死的媽媽回來了，趕緊幫我把書從混亂撈出來，一本又一本，小心翼翼地試圖把書的外觀擦拭乾淨，那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刺痛我內心深處的不甘心。

為什麼別人家的小孩都不用過著這種心驚膽戰的生活，只有我要這樣忍受？為什麼別人家的爸爸不會發酒瘋不會打媽媽？為什麼我媽要這樣卑微這樣低聲下氣？被打都不會痛嗎？為什麼他們不乾脆離婚就好了？為什麼總是要用為我們好這種可笑藉口來唐塞？

無數的為什麼把我逼到極限，我搶回我的書，拿了鑰匙轉身就離開那個叫做家的地方。

沒有目的的騎著機車，在這條省道上騎了好久好久。

我才不要哭，儘管難過的要死，我才不要哭。我知道哭沒有用。一切都不會因為眼淚而有什麼改變，不然怎麼會媽媽姊姊哭了一大桶的眼淚，爸爸還是一樣喝了酒就會發酒瘋？我才不要哭，我知道哭沒有用。

咬著牙迎著風，即使是半夜無人的省道上，我心裡的激動無法平復。

一台小客車在我左側以差不多的速度平行前進著，小客車突然一個右轉，我緊急煞車還是來不及的撞上車身右側，握不住龍頭而往右邊摔落，重重的倒在地上，對方停下來看了我一眼，確認我還能緩緩的坐起來後，立刻加速離開現場。

可惡，不會扶一下喔！

吃力的扶起倒在一旁的機車，才發現竟然無法正常發動！？

靠！不會這麼倒霉吧！

右側開始傳來微微的疼痛感，右手掌微微滲血，右膝似乎也有些擦傷，看看自己狼狽的模樣，大半夜的該怎麼辦才好？

左看右看，附近沒什麼房子，就算有我也不敢敲門。只好扶著車往前走，至少先離開這個無人的省道，前方路標指示著仁德還有兩公里，再走一段吧。 

到了仁德再打電話回家嗎？只是打回家能幹嘛？酒鬼爛醉如泥，媽是不可能來接我的；同學們都忙著考試讀書，應該也不會有人願意大老遠的來接我嗎？

不想要把自己想得很悲慘，世界上可憐的人這麼多，我還能走還能動，還有地方遮風避雨，還有人煮飯給我吃，我就應該滿足了；但是，為什麼會覺得胸口有種不好受的灼熱感蔓延開來？感覺到眼匡不爭氣的濕潤起來，大口呼吸不讓眼淚流下來。

推著車只覺得吃力的我，不敢奢望這樣的夜裡會有人願意停下來，只希望自己不要因為穿的太黑又被撞上。

突然，有一台機車慢慢的慢慢的靠近我，一個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人，只露出眼睛看著我。「車壞囉？」

我警覺性的點點頭，不敢多說什麼。

「我幫妳把車移到車行，但是我趕時間不能停留，妳自己等開門可以嗎？」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再次用力的點點頭。這個時間竟然能遇到願意幫我推車的人，突然覺得人生還是有希望的呢！

我上了車，小心翼翼地握著機車把手，他用腳頂著機車的排氣管前進，一路上很安靜，只有他的機車聲響，卻讓我覺得很安心。

沒多久抵達附近一間機車行門口，我把車立好以後，回過頭去向他道謝。

他停下車，大概是因為用腳頂機車太過吃力，他用手捶捶自己的大腿讓肌肉鬆弛一些。下車以後才發現他很高，我抬頭看著他，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他看來有點疲憊。

「妳有沒有帶錢？」

我用力地搖頭，不會是因為剛剛推車要獅子大開口吧！？

「這麼晚出門還不帶錢，妳怎麼修車？怎麼打電話回家？」感覺他似乎有點生氣我的冒失，邊嘟嚷著邊拿出手機。「妳家電話幾號？有人可以來接妳嗎？」

「我爸喝醉酒，我媽照顧他，沒人在家。」

他怔怔的看著我，眼神閃過一絲不一樣的神情。接著，他又拿出錢包，把僅存的三張千元大鈔推到我面前。「誒我也很窮，只能給妳這些，如果老闆修車超過三千，妳就先跟他哭窮，裝可憐懂不懂！」

「不行，你全部都給我了，你留一張加油，借我兩千就好！我知道怎麼裝可憐！」我抽起兩張，對摺收在口袋。

他的眼神露出微笑，沒有推托把錢收好。「妳等一下去對面的超商等，不要自己在這裡等很危險。等有人了再出來喔！」

我又點點頭，真心覺得眼前是個很善良的人。「謝謝你！對了，我跟你留個電話，回去後再還你錢。」

「不用啦！我住台北，妳怎麼還我？」他把後背包拿了下來，不知道在翻找什麼。「以後如果妳遇到需要幫助的人，不吝嗇伸出援手，就等於還我錢了！」

「兩千很多錢耶！你剛不是說你很窮，這樣我會過意不去。」

「那是口頭禪啦！我也常被我媽唸不能這樣講。沒事的，兩千做善事換得好心情，很值得！」他從後背包中拿出一條毛巾，原來是注意到我手掌上的擦傷。「我只有這個，給妳吧！」

這條毛巾的材質似乎還不錯，我不太好意思收下的拒絕他。「不用啦！我去超商洗一洗就好了！」

「沒關係啦，這是公司送的，我很多條！」他指著後背包，像是在跟我說裡面還有很多條毛巾。「我還要趕路，再不走就遲到了，妳記得去超商！」

「注意安全喔！謝謝你！」

他再次坐上機車，看到我向他揮手示意後，就快速駛離遠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攤開手中的毛巾，上面印著水藍色的英文字。PANY。是人名嗎？剛剛他說是公司送的，應該是公司名稱吧？

那晚我在超商等著天亮，握著手中的毛巾，告訴自己這沒什麼，爸爸不過是跟以前一樣的爛醉如泥，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也沒差；我還是可以參加考試，還是可以改變現在不滿意的人生；再怎麼糟，世界上還是有善良的人願意不求回報的拉別人一把，而我，也要成為在別人需要時，可以伸手拉別人一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