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蓼者莪
「咳!咳!」連著幾聲濃重的痰音,劃破寂靜的寒夜,彷彿從遙遠天際傳來古代寂寞的更拆聲,令人思之淒然。
我不禁起身查探,此刻正是夜闌人靜,萬物皆酣睡在大地之母的懷抱中,磨石子的走道上只響著我單調而孤獨的足音,彷彿要扣響這世界的冷漠!
尋聲細看,張媽媽佝僂的身軀捲縮在窄小老舊的躺椅上,墨綠色敞開睡袋覆蓋著瘦小的四肢。「嘖!」一聲,垃圾桶裡已膠著數口深綠黃痰,猶如她蠟黃乾癟憔悴無神的容顏。
隨著躺椅咿哇乖歪的幾陣響,她吃力地緩緩側身,右手用力支起勉強起身,淒瞇著雙眼,兩手巍巍顫顫地拉起兒子滑落床腳的被褥,撫弄妥貼,不覺睡意已消,遂負手憑窗而立。
順著她目光望去,濛濛天際,尤然飄著濕濕細雨,日月暗淡,一如她眼底的光。一夜風雨,滿園蕭瑟,枝頭花葉皆已娶風嫁塵隨緣去了,只留下枝枒枯幹,餐風飲露,屹立成不變的姿態。
張先生素不慣宴起,晨間護理妥當已準備進食早餐。
他斜倚半臥背靠兩大引枕,床旁桌移至床前,君臨天下般。大碗地瓜稀飯,小碟紅辣椒醃小黃瓜,一枚對剖鹹蛋,小山似橙黃肉鬆,紅黃白綠的,俯手稱臣。
就著稀微的天光,張媽媽細心吹涼了稀飯,一匙匙餵入兒子口中。雖是癌症末期病患,全身虛弱乏力病痛纏身,胃口倒是極好。只聽他唏唏唆唆喝粥聲,好似秋風吹落葉,熱熱鬧鬧舞一場,舞的興起,額臉已沁出點點汗珠。
或許是淒寒的氣溫總是一副濕人襟濡人語的,面對眼前慣見的景象,倒叫人眼角也濕潤了起來。
如果時光倒流,就像電影螢幕上打出五十年前般,想像那寒冷的北地裡白雪嘊嘊,迷茫天地,一燈熒然,炭火盆兒紅的一室暖烘烘。年輕的母親輕快的哼著小調,一面餵食稚嫩可愛的幼兒,一面慢慢等待夜歸的良人,那畫面該是多麼溫馨動人,令人思之即醉。
或令角色對換,由半百兒子照顧年邁古稀的父母,親奉湯藥,服伺便溺,一盡反哺之恩,雖然總有韶華易逝桑榆晚景之感,卻會令人中心感動,虔信老有所終。
然而天地不仁,殘酷事實。這人世間無盡的悲涼與無涯的憾恨,卻時時刻刻發生在同是圓顱方趾的我的同胞身上,上演著一齣齣令人不深唏噓的戲碼。
初始他並未在意,也只不過十來天未解手,只當是工作忙碌,神經緊張,夥計們一時怠惰罷了!
誰知腹部進一日脹似一日,入了院一串檢查,當醫生宣佈直腸癌時,他登時涼了半截,轟然想起戲文上正敲鑼打鼓的唱著:
「俺上有高堂,下有幼兒-。」指的不就是這般光景嗎?
果然是好漢。毅然開了刀,割除了相依相存半輩子的肉腸子,在腹部右側開了個造廔口,也就是俗稱「人工肛門」,從此黃河流域改道了!
開刀後也曾經陸續施行化療,然而病情並不樂觀。此次入院,癌細胞已悄悄轉移,腎功能受損,每週需洗腎三次,身體異常虛弱,終日懨懨躺在病床上,呆望窗外的白雲蒼狗。
那日臨交班前,我正仔細檢視每間病房,推開他房門時,一陣糞臭撲鼻。但見張媽媽未覆口罩,彎著腰站立在病人右方,瞇著老花眼正小心翼翼的清洗人工肛門套袋,動作清緩細膩,一如五十年來不變的溫柔。
張先生面朝左壁,晶瑩清淚順勢滑下,沒入枕際。他瞧我眼一溜,飛快拭去淚痕。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是纏綿病榻未能馬革裹屍之憾?
或割捨不下兒女情長?抑或未能承歡膝下養老送終,反累老母至此而傷心抱憾?
我噤聲不語,悄聲引退。回眸望去,張媽媽單薄的身軀,在黎明淺藍的光影下,彷彿散發著溫暖柔和的清輝,形象顯得無比莊嚴與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