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生命裡褪去

2024/01/16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阿嬤在過世前一個禮拜身體血氧濃度降低,手腳末端失去皮膚的紅潤,而呈現暗紅。

阿嬤在過世前一個禮拜身體血氧濃度降低,手腳末端失去皮膚的紅潤,而呈現暗紅。


在阿嬤的晚年,我很少幫阿嬤拍肖像,一方面是因為相機的重量讓我不便攜帶;另一方面,阿嬤的狀態越來越不好,她的雙腳逐漸不再能承受身體的重量,食慾也開始如滑梯般快速下滑。身形消瘦,彷若紙片,日常的地心引力都能讓阿嬤行走時搖搖欲墜。

「我拍這樣的阿嬤打算做什麼呢?」

每一次鏡頭的凝視,這樣的叩問不斷擋住我的視線、阻礙我的行動。事實上,在我內心深處,十分不捨這樣的畫面成為我記憶裡的永恆。我一心仍舊嚮往鏡頭下的阿嬤可以呈現寧靜致遠、平安順心的容顏,藉著影像在時間長河裡銘刻阿嬤最美好的樣子。


離世、回去、歸西、仙逝、做仙,民間對死亡的描述有豐富的多樣性,用到的隱喻雖族繁不及備載,但皆不脫離對死亡的模糊描述。我們家所有親戚都不約而同地用「轉去」(tńg — khì。台語:回去,意旨死亡)描述阿嬤的離開。無論這些用字再怎麼優雅,試圖美化一個人的生命終章,我個人特別喜歡的反而是這一詞

褪去

也是《我看著你從生命裡褪去》所採用的描述。對我來說,來源於民間的死亡描述,其實都不可避免地美化了親人離世的哀愁,作為一個陪伴者,實質上我是看著阿嬤淡出、褪去我的生命,並非等到阿嬤搶救無效才算是真正的死亡。死亡的進程是十分緩慢的,並非不可見。

在家裡看著阿嬤雙手發抖、衣帶漸寬、失智襲來、灰中帶白的頭髮、浸滿尿液的床單和被褥,都是死亡在日常生活留下的印記。印證了哲學家海德格所說,生而為人,我們都是「向死存有」。一個即將燈枯油盡的生命,必然在燃燒完最後一滴煤油後熄滅;然而,這燃燒的過程,既不優雅也不可怕,旁人也必能見證燈油從滿溢到乾涸

回顧阿嬤離世前的一兩個月,阿嬤的變化其實早有跡象。食慾下降,吃飯不時掉飯粒,甚至一天三餐對阿嬤已經不再有意義,日出日落彷彿也不過是外頭播放的幻燈片。

第一次看到阿嬤無法下床如廁,需要攙扶時,「阿嬤是不是快不行了?」我弟在一旁杵著,略帶不安。有好幾次的平日晚餐,都是我弟一口一口餵給阿嬤吃,但阿嬤無法下床的痛苦神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人到了晚年多半會這樣。」我不慌不忙地回應,彷彿已經為接下會發生的事做好了準備。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只是對未來的否認;更確切地說,我一點也不想看到阿嬤離開我的那一天。

2023/12/2. 阿嬤說自己走不動了,想要在自己的房間吃稀飯就好

2023/12/2. 阿嬤說自己走不動了,想要在自己的房間吃稀飯就好


2023/12/10(日)阿嬤送醫院搶救的那天,我在加護病房看著阿嬤插滿各種醫療儀器,這些儀器幾乎埋葬了阿嬤的生命活力,轉而透過同頻率的嗶嗶聲為阿嬤的生命搖旗吶喊。搶救無效的當下,阿嬤的生命畫下了休止符,一點也不美,也無須美化。

我坐在急診室旁的長椅,靜靜地聽著這一切,我深知這些嗶嗶聲將會成為我日後的焦慮不安和午夜噩夢的來源。再一次地,那個當下,一點也不美,也無須美化。而且,在一旁等待的過程,將會為身旁的人帶來極大的心理與生理負擔。

12/10 那天中午,阿嬤從我的生命裡褪去了。我最不願面對的事實終究還是來臨,與其說我內心的鎮定是對阿嬤離世的否認,不如說,是對一個曾經給我美好回憶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緒失語。然而,慶幸的是,我看著阿嬤的生命燈火燃燒至最後一刻,帶著安詳的福氣而熄滅。


之前身邊的人常跟我說「阿嬤如果意識清楚,她一定會希望你要照顧好自己。」我始終沒有聽進去,這些建言在我聽來十分刺耳。「難道我想照顧一個人,還需要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只不過,我對阿嬤的照顧近乎是犧牲奉獻的成全,若是以一般伴侶的框架來看,這可能走火入魔地邁向殉情的道路。我可以單日花費將近四個小時往返基隆,只為了提醒阿嬤吃午餐,自己卻餓著肚子。甚至可以因為阿嬤無法起身上廁所,熬了整夜僅為了等待阿嬤在半夜進廁所三次,隔天再拖著疲憊的身軀睡到下午。

但是在阿嬤的靈堂時,我少了這些愛恨糾葛,不再強調自己有多麼願意犧牲奉獻;轉而祝福阿嬤,在她未來遠行的路上,平安順心,也不必為我操煩和掛心。因為我仍舊會記得阿嬤,她在我的回憶裡,阿嬤依舊有活力,我也守在阿嬤身旁。我會好好睡覺,不再為了誰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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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物理到電機工程再轉到資訊傳播,最後落腳在社會學。衣櫃拿來當書櫃擺的人。我常在媒介生態學、傳播理論、社會學、心理學、哲學游移;期盼有天無產階級可以推倒資本主義的高牆的兼職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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