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設(上篇)
老莫正在看著卡夫卡小說《審判》,對於「K」的遭遇有著相當的感觸。他靜靜躺在乾涸的浴缸,像一具遺落在時間裡的遺骸,彷若潛在水底的姿勢,一頁一頁翻閱那些令人窒息的文字。浴缸四周的白色磁磚彷彿成為監牢的牆面,將他困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空間。每翻過一頁,空氣彷彿又稀薄一分,像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從書頁之間滲漏而出,緩緩灌進他的五臟六腑,擠壓他的肺葉,讓呼吸變得沉重而費力。他在意識裡掙扎,像一尾困在玻璃缸裡的魚,尾鰭拍打現實的邊界,拼命想要抓住水面上一點光亮、一絲氧氣、一種活著的證明。
他不知是自己走進小說,還是小說蔓延至他的生命。字裡行間的荒謬、冷靜、無奈、抗辯與崩潰,一點一滴滲入他的神經,像鍼頭在腦裡縫合什麼不可名狀的真理。他彷彿就是那個「K」,被丟進邏輯混亂又制度完備的審判場域,無處可逃,連控訴的理由都模糊不清。他懷疑自己是否也正被審判,只是罪名尚未揭示,或許連罪名都不是必要的存在,只需要一紙書頁、一句敘述,就足以將他定罪。
直到,窗台洩漏一片和暖晨曦,像一道意外的赦令,自外界穿透至密閉的空間,從浴缸的白色磁磚反射到他沉迷的瞳仁,像光的碎片在他瞳孔中炸裂。他眨了眨乾澀的眼睛,才緩緩意識到自己陷落在想像之中。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心跳仍然存在,呼吸也終於被拉回身體的主導權。他再度看向書頁,不再只是閱讀,而像是與文字對峙。他不是旁觀者,也不是評論者,而是被書裡的審判拉扯入場的一員。隨著「K」的際遇,一同質疑這個世界的存在與邏輯──以及,他自己身為讀者與創作者的存在,是否也正一步步走向無法辯駁的命運。
老莫是個奇怪傢伙,鄰居這麼說,郵差這麼說,連便利商店的夜班店員也這麼說。他總是在一些旁人意想不到的「特殊」場所打開一本新買來的書──廚房流理台下、衣櫃最深的那格、陽台頂端晾衣繩的陰影裡、甚至是屋後牆根下那塊尚未拔除的野薑花叢旁。這些地方對他而言,不只是空間,更是一種閱讀的儀式。他說:「環境的荒謬越強烈,故事就越真實。」
這些「特殊的空間」如同某種精神避難所,屏蔽現實的雜音與重力,讓他在紙張間漂浮。書籍對他不只是知識的載體,而是進入平行時空的暗門。他在每次閱讀中,都彷彿穿越進小說內部──不是以主角或配角的身分,而是以某種更隱微、更深層的存在介入其中。用第三人稱的視角,像幽靈般飄忽地觀察角色的一舉一動,像潛伏在舞台下的觀察者,看見角色背後未被描寫的情緒與命運。
他是小說中的隱形人物,從字裡行間絕對察覺不出他行走過的足跡,不會留下任何一句對話,也不會在敘事裡掀起哪怕一絲涟漪。他只在意識的背後悄悄存在,偶爾用視線碰觸角色背後的傷口,或者在場景轉換的空隙間記錄那些被忽略的片段。他喜歡這樣的潛伏與觀看,因為只有如此,他才不必解釋自己,不必向任何人交代為何活著、為何沉默、為何執著於那些他永遠無法改變的結局。
午後的天空開始變臉,像一場未曾彩排的劇目,南方緩緩湧來一層層堆疊沉厚的雲朵,壓低了天際的呼吸,也遮蔽了原先炙熱無情的陽光。光線在灰雲之下顯得遲鈍而黯淡,整座城鎮像被蓋上一塊沉重的鉛灰布,氣溫驟降,空氣的密度仿若凝結成一層難以穿透的霧膜。
雷聲初時隱約如夢,遠方山頭傳來低低的隆隆聲響,像誰在天幕深處拖動一具沉重的鐵鍊。緊接著,一道閃電劃破厚雲,如同利刃斬開沉寂,猛然劈在玻璃窗上方,整個窗框隨之一震,彷彿從睡夢中被驚醒。光影瞬間閃白,將原本朦朧的窗景照得清晰過頭,也將屋內一切細節暴露在短暫而劇烈的審視之中。
然後,雨來了。起初只是幾滴怯生生地叩擊窗台,細針似的雨絲斜斜灑落,旋即演變成綿密成團的雨線,像無數倒吊的銀色絲線從天而降,交錯織出一面濕潤的灰網。雨勢逐漸擴張、加重,如傾瀉而下的記憶碎片,一層接一層將城市包圍,擦去人聲與車響,把喧囂粉飾得一乾二淨。
雨聲在街道上炸裂,如無數顆小型炸彈同時擊中地面,每一聲都在空氣裡跳動,像是打在時間的鼓面上。這樣的時刻,時間彷彿也變得猶豫起來──不敢走得太快,深怕錯過什麼細節;也不敢走得太慢,似乎一旦停頓,就會被雨吞沒。城鎮進入一種神秘的懸浮狀態,靜止與前行同時存在,現實如同一頁紙般被雨浸透,開始模糊起筆劃的邊界。
從浴缸裡慢慢爬出的老莫,動作緩慢,像是一具從靜止狀態蘇醒的雕像,肌膚還留有白色磁磚的冰冷印記。水氣已乾,身體裸露得毫無防備,在空氣中泛著淡淡的蒼白與透明。他站在浴缸邊緣,用力吸了一口氣,像剛從溺水中掙扎上岸,肺部仍未完全適應這片空氣的密度。
他看向窗外,雨勢已如牆般濃密,打在玻璃上發出密集的鼓點,像某種不協調的節奏敲打著他思緒的外殼。閃電仍偶爾劃過天邊,彷彿提醒他這世界正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審判──而他只是其中一名尚未收到判決書的嫌疑犯。
他感到心煩。不是因為雨,不是因為雷,而是因為某種難以命名的不對勁感,像整個世界都與他保持一種微妙而陌生的距離。那書──《審判》──就夾在他腋下,如同某種燙手的證物。他低頭看了它一眼,書頁間仍殘留他方才浸泡過的情緒與幻覺,一種被文字捕捉、反噬的陰影。
他沒有包裹身體,沒有急著尋找毛巾或遮蔽物,只是坦然地、赤裸地跨出浴室門檻。他的步伐不耐煩,肩膀略略聳起,嘴角下垂,像一個被迫離場的演員,無法再與那場荒謬戲劇共存。他老不高興地離開浴室,腳步聲重重地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短促而突兀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對世界的不滿,或是對現實的輕蔑抗議。
他走進廚房,腳步仍帶著些微濕氣的痕跡,踩在地磚上發出乾脆又黏膩的聲響。屋內依舊昏暗,只有窗外雨光斜斜滲入,像是某種潛藏的暗示,把廚房簡陋的輪廓切割成幾何圖形般的清晰與模糊。他熟練地打開壁上的廚架,那裡整齊排列著各式調味罐與玻璃瓶,卻只有咖啡豆是他真正關心的。
他拿出那包已經開封許久的咖啡豆,封口有些捲曲,內部仍藏著深褐色的豆子,那些像微小甲殼的顆粒沉睡其中,等待再度甦醒。他舀了兩勺顏色飽滿、油脂微亮的咖啡豆,小心翼翼地倒進絞磨機的透明倉槽裡。那聲音輕微而乾澀,如舊時紙張翻動時的摩擦,伴隨些微碎裂的顫音。他閉上眼,手指撫過磨機把手,然後順時針緩緩轉動。
磨豆的動作不宜過快,他始終記得這點。太快,就像在催促時間;而他此刻正需要時間慢下來。他喜歡這樣的緩慢──像是在拉長一天之中的縫隙,把不願面對的片刻擱置在這儀式之中。
隨著機械的細聲磨動,那熟成的苦味與酸味漸漸漫延開來。空氣中浮動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莊嚴氣息,像是某種靈魂被碾碎之後滲出的香氣。他深吸一口,那香味直抵腦後的神經節點,使他短暫地停止思考。這種感覺既苦又甘,像是痛苦中某種被允許的快感。
他總說,這才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不加任何修飾──就像他自己在這屋內的樣子,赤裸、原始、真實,不需向誰證明存在。對他而言,咖啡與孤獨一樣,都是可以煮出來慢慢啜飲的生活形式。
他一向偏愛黑咖啡,深黑如夜的那種。不加糖,也不添奶,他甚至嫌那些調和的味道是對咖啡靈魂的褻瀆。在他看來,那些外來的甜與柔,是企圖掩蓋真相的手段,就像穿上衣物──是為了遮羞、遮弱、遮怕。他的身體在這棟房子裡從來不受拘束,皮膚就是他的界線,汗毛就是他最誠實的感受器官。他享受那種赤裸的自由與無拘,如同他對生活與文字的偏執:只要本質,不要粉飾。
沖好的黑咖啡此刻正躺在白瓷杯裡,熱氣繚繞,如同某種神聖的召喚。他端起杯子,本該習慣性地走向書桌——那是他創作的戰場,一張被煙燻、被時間印染、被筆痕劃滿的老木桌,曾記錄他無數夜晚的思考與靈光。但今天,他在走近的那一刻停下了腳步。
那張桌面早已被各種文稿與資料攻佔,頁頁重疊、紙角凌亂、筆記潦草,像是一場尚未善後的災難現場。墨水印滲出的線條交錯成一種無言的抗議,彷彿連紙張也在拒絕再承擔新的語句。老莫望著那座紙山,皺了皺眉,像見到曾經熱愛卻如今陌生的戀人,心中泛起一種難以言明的倦意與拒斥。
他轉身,將黑咖啡改端至廚房的飯桌上,那是一張實木桌面、樸實無華,彷彿不曾參與任何關於文學與世界的討論。老莫拉開椅子,緩緩坐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謹慎。他拿起一支銀製小湯匙,在杯中逆時針攪動,動作輕緩又持續,像是在測試時間的黏稠度。每一圈的攪動都像是一次回顧,往內心某處沉沒的記憶慢慢延展。他盯著杯裡翻轉的漩渦,彷彿那是通往過去的隧道,某些未竟的片段正在底部翻湧。
那一刻,他不在現在,也不全然屬於過去。他只是,一個不肯妥協的觀察者,正在嘗試讓生活回到可以理解的節奏。
外頭的雨勢開始緩和,從先前如密針般炸裂街面的急促節奏,逐漸轉為細密輕柔的拂拍聲,彷彿整個城市正被一隻溫柔的手仔細擦拭。灰雲之下,濕潤的街道開始泛出一層近乎玻璃質感的光澤,燈柱與屋檐的倒影被拉長、扭曲,與仍在滴水的路面交融,構成一幅水氣瀰漫、顏色滲化的景象。
這座城鎮仿佛經歷一場天降的洗禮,原本被歲月塵封的邊角與裂縫,突然有了被看見的可能。紅磚的牆面顯得更加鮮明,路樹的葉片更顯青翠,就連排水溝旁過往不起眼的青苔也彷彿重獲注視的權利。雨聲不再是主角,而成為背景的低語,只剩下零星水珠從屋簷一滴一滴地落下,精準、緩慢,如同節拍器細細計量著世界的心跳。
從街角仰望那棟熟悉的英式老公寓,玻璃窗上映著被洗清後的天空與雲影,雨後的光線雖不炙熱,卻帶著一股乾淨得近乎冷冽的真實感。那扇窗框正對著三樓七號的空間,裡頭隱約可見一道身影──老莫,靜靜地坐在飯桌前,背脊挺直如碑,雙手垂落如鐘擺,整個人如同一座囚禁在時間縫隙中的石像,既不屬於當下,也無法回到過去。
他的眼神迷濛,瞳孔仿若覆上一層潮濕薄霧,無法對焦,不知是凝望著手中那杯已逐漸冷卻的黑咖啡,還是沉陷於思緒那條早已漫流成河的意識暗道。他無言,也無動作,仿佛世界的一切此刻都已退散,只剩下空氣、氣味與自己的靜止,構成某種沒有聲音、沒有重量的存在形式。
在那剎那,他既清晰又模糊,像被時光暫停的一格畫面,被世界偷看了一眼。
你,是被追逐的獵物。
這並非比喻,而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直覺,如同某種原始記憶在細胞深處甦醒。你奔跑著,腳下的地面如夢境般模糊不清,卻又實在得讓每一步都牽動筋骨刺痛。清晰、堅定的腳步聲不斷自後方逼近,聲響不是從耳朵聽來,而是從後腦勺裡爆開——那聲音不只是警告,更像一把無形鐵鎚,一下接著一下砸在你的神經結上。
你幾乎可以感覺到,一把鐮刀在你背脊上方擺盪,彷彿呼吸之間就會割破肌膚。那並非一種單純的追趕,而是一種飢渴、瘋狂、帶著慾望與審判意圖的捕獵行動。你知道自己正在被逼入角落,但你不敢回頭,不敢看清那個追逐者的樣貌。你甚至懷疑,若你真的看見了它,你便會瞬間瓦解成一灘無法命名的情緒與碎片。
恐懼如同鉛錘鎖住你的腳踝,每一次跨步都沉重如萬斤。你感覺整具身體即將斷裂,肌肉繃緊至極限,彷彿再快一步,便會聽見自己骨頭的脆裂聲響。前方是一條筆直無盡的道路,地面濕滑黏膩,兩旁什麼都沒有,彷彿你被困在一個沒有出口的意識通道裡,所有的空間都只剩下「向前」,而「向後」是一片懸崖般的空白恐懼。
你想大聲呼喊,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只剩喘息聲在胸腔中洶湧。你奮力逃離,可終究氣力耗盡。就在某個極限點,你的膝蓋猛然一軟,整個人撲倒在泥濘中,冷滑的土壤立刻浸潤皮膚與骨縫,你的臉緊貼著大地,眼神終於忍不住向後一瞥。
但你什麼都沒看見。
因為黑暗,早已搶先一步將你吞食乾淨,無聲無息地,將你整個人抹除於光影與時間之外。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時間被冰封在某處你無法辨識的深層空間,一道冷冽的寒意猛然穿透你的胸膛,如刀刃從體內劃開意識的縫隙,將你從黑暗深處驟然喚醒。你猛然睜眼,視線由一片模糊逐漸聚焦,世界如一張舊照片一點一滴顯影:石板地的濕光、雨後空氣的鐵鏽味、遠處低沈風聲的擦過。
你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鑄鐵製的公共椅子上,椅腳深深陷入紅磚鋪成的人行道縫隙,彷彿你早已與這個地方合為一體。一盞昏黃的街燈孤獨地立在右前方,高高地俯瞰著你,如同一位沉默審判者,光線斜斜灑落,在地面織出斑駁的陰影網,把你困在無法逃逸的光圈裡。
你緩慢地轉頭,眼角餘光捕捉到一面玻璃櫥窗。那不是普通的展示窗,而更像一面被命運精心擺放的鏡子,將你的形貌如實映照。你不由自主地向前探身,凝視那張從玻璃中透出的臉孔——瞬間心臟一緊,寒意從脊椎爬升至後腦勺。
那張臉,不屬於現在的你,而是像從未來某個不願面對的時刻偷渡而來。鬆弛的皮膚如過度撐開又迅速枯縮的橡膠,深深的法令紋與眼袋如塵封歷史的傷痕,把原本應該有神的雙眼嵌進一片空洞。那雙眼裡不再有光,而只剩下疲憊、空虛與一絲失落的自嘲。曾經銳利的神采彷彿被一點一點抽乾,剩下的只是某種自我幻滅後的殘留。
你感到一陣陌生的驚慌,但下一秒,又被他身上那不合時宜的穿著吸引——那是一種過度華麗的自我包裝,一頂高雅黑色的禮帽端坐在頭頂,剪裁俐落的燕尾服緊緊包覆著微微佝僂的身軀,胸前那條紅色領結耀眼得刺目,像是某種節慶的象徵,卻搭配在這蒼老的軀體上顯得極為諷刺。
這時你才恍然明白,這樣的模樣,這樣的裝束,正是「老莫」的完整化身——那個從他人筆下誕生,卻又日漸與自己重疊的角色。而你,不知從何時開始,也在這過度描寫與過度期許之中,一點一點變成了他。
放眼望去,那是一幅錯置的風景畫,色彩鮮明卻筆觸錯亂,空間結構還在,但靈魂似乎已換了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像潮水般悄然湧上來,沒有警告,也沒有節制,腦海中一張張舊地圖正被緩緩塗抹改寫。他愣愣地站著,視線從街道延伸到遠方的建築,又收回到腳邊濕潤的紅磚地面,像在測量記憶的準確度。
仔細琢磨,這城鎮的一磚一瓦、一巷一弄,竟都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場景。他想不起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與這世界脫節的,也許是從那部小說出版後,也許是從他第一次關上窗簾、拒接來電的那天。時間就此分裂成兩個世界:一個在紙上不斷擴張,一個在現實中日漸陌生。
他沿著人行道緩慢前行,像是走進一場變裝後的回憶。左側原本熟悉的強尼豬肉攤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名叫「午夜琴人」的酒吧,玻璃門上貼著刺青風格的LOGO,門內傳出貝斯與女聲的合奏,節奏緩慢而曖昧,與記憶中的血水與肉香毫不相干。那塊曾經掛著豬肉分切圖的招牌,如今成了霓虹燈泡跳動的音浪地圖。
他緩步繞過轉角,看見原本溫馨明亮、會招呼孩子糖果的莉亞雜貨舖,如今擺滿情趣用品與昏黃光管。櫥窗中,一具假肢模特兒身穿緊身蕾絲吊襪帶,像在邀請某種消費欲望的發生。他站在那兒,忽然記起某年聖誕前夕,他在這間雜貨舖買過一盒紅色蠟燭與白巧克力,只因為那時覺得「過節」是一件需要儀式的小事。而現在,節日變成行銷,儀式變成姿態。
再往前,是阿里亞斯的咖啡館。曾經瀰漫堅果與焦糖香氣、牆上掛著手沖壺與拉花照片的地方,招牌已經被刷成一整個大字:「純」。養生館三個字緊接在後,裡頭飄出的是精油與艾草的氣味,像是在勸說每個走進來的人:「你病了,你需要補回來。」而不再是:「坐下吧,喝杯咖啡,聊聊今天過得怎麼樣。」
他愈走愈深,像進入時間與記憶編織錯亂的街道。轉角騎樓書店前,那個曾經穿著舊馬甲賣餛飩麵的老爺爺——喬丹——此刻卻攤坐在商業銀行階梯下,雙頰泛紅、雙眼渙散,懷裡還緊抓著一瓶未喝完的烈酒。那個曾在書香與煙火氣之間張羅歲月的人,如今也成為城市裝潢的一道褪色背景。
而人們——啊,那些人們!他看見他們在街道上如同沸水冒出的泡泡,一個接一個迅速浮現,又匆匆破滅。沒有人停下來看他,也沒有人回頭多望一眼。每一張面孔都像被格式化過,乾淨、效率、無情,腳步一致得像某種被設計好的節奏,從不慢一拍,也從不多走一步。他仿佛置身一場無聲的嘉年華,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卻不願告訴你自己在扮演誰。
原本寂靜的城鎮,現在竟比夜空更加燦爛輝煌。那不是節慶的熱鬧,而是一種過度包裝後的虛假光亮。霓虹燈將街道染成五顏六色,LED螢幕閃爍不休,店家輪番播放促銷音樂,人聲、車聲、音效疊加如海浪交錯,將他整個人淹沒在視覺與聽覺的洪流裡。他忽然想起一個詞──過曝。整座城鎮像一張過度曝光的照片,亮度衝破真實的邊界,只留下一片白光,讓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過的是誰的人生。
你越走越茫然,彷彿踩在一張逐漸被擦除的地圖上,每一步都不確定是否還屬於「此地」。街道在你眼中慢慢變形,原有的座標感消失不見,門牌像被重新編碼的密碼,熟悉的巷口成了彎曲的迷宮,街角的轉折像是陷阱,每繞一個彎,你對自己的位置就少一分信心。
如果不是那些佝僂斑駁的街燈還勉強撐著記憶的形狀,照亮斜牆上剝落的紅磚與水漬,你幾乎要懷疑,這裡根本不是你的故鄉,而是一座戴著「記憶面具」的他鄉。一盞盞黃光像暮年長者的眼睛,閃爍、微弱、卻倔強地守著不屬於他們的夜色。他們站在風中,用蒼老的光芒替你守著這座變形的城市,好讓你尚有一點可以信任的方向感。
你開始焦急,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像在被什麼驅趕,又像在試圖追上自己丟失的過去。你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像是一口氣陷入無盡的樓梯間,每上一層,氧氣就更稀薄一點。你急切地搜尋,努力辨認街景裡那一座你曾無數次仰望、出入、靠窗閱讀與沉思的建築──那棟英式風格的公寓,有著山形屋頂、鐵製陽台與經年未洗的窗玻璃,它應該就在這附近,應該……應該從來沒有離開過。
但你愈走愈覺得,那些曾熟悉得可以閉眼摸索的路線,如今全變得陌生而錯亂。一盞燈、一堵牆、一扇窗、一聲狗吠,都像是曾經聽過卻被重新排列的樂句,不對拍、不合拍。你的內心開始發出不協調的顫音,像是一把快要失控的提琴,被風撞擊著不斷拉響不該出現的音符。
從陌生走到熟悉,再從熟悉跌回陌生,這樣的心理落差比任何驚嚇更令人無助。你發現自己的腳步已經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逃竄,像是躲避一場看不見的災難。你捂著胸口,那裡正不斷震動,如一個失速的引擎,膨脹、震動、喘息、痛楚……你試著用掌心按住心臟,彷彿那是你唯一還能掌控的東西。
你彷彿身陷一場倒錯的夢。試圖從現實的場景中逃離,卻又無路可退,因為這現實已經吞沒了你的記憶,把你塑造成一個陌生版本的自己。你在熟悉的城鎮裡迷路,而迷路的,不只是雙腳,更是你曾經牢牢握住的「自我」。
終於,在一連串錯位的街景與崩塌的記憶夾擊之下,你看見了它——那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建築,靜靜挺立在對街,像一位沉默而堅定的守夜人,在時間的風雨中依然端正、不動。它沒有被改裝、沒有被改名,磚紅的立面依舊斑駁,窗框的鐵欄杆依舊銹痕纍纍,彷彿正以一種近乎倔強的姿態,宣告自己的存在未曾動搖。
你怔怔地望著那熟悉的第三層樓,目光穿透街道上的雨後迷霧。三樓七號,那個你曾經日日仰望、夜夜凝視的窗台,正洩出一片豐盈光芒。那光不是燈光,不是日光,不是任何具名的光源,而是一種介於記憶與夢境之間的亮度──它像是某種無形的召喚,溫暖、潔白、充滿穿透力,從玻璃縫隙中散發出來,包覆窗框,然後緩緩擴展至整個空氣層。
你知道,那就是你過去棲身的所在。那是你築起孤獨堡壘的地方,是你以網路訂購生活用品、閱讀書籍、撰寫小說、煮咖啡、洗衣服、發呆、沉睡、崩潰的地方。那裡沒有他人介入的痕跡,一切都按照你自己的節奏與法則運轉。就連你的食物與水,都從不經手人群,透過虛擬世界落入你的實體門口。你與世界的唯一聯繫,曾是螢幕發光的那一側。
你站在街對面,原本雙腳還牢牢踩在濕滑的磚道上,卻在某個難以察覺的瞬間,突然失去重力的牽引。腳底微微發癢,然後一股柔和但堅決的推力,從地心某處湧上來,輕輕托起你──不疾不徐,不驚不擾。你還來不及感到驚訝,身體已悄悄離開地面,漂浮於街道之上,像羽毛脫離鳥翼、像種子掙脫枝頭。
你並未恐慌,反而感到某種前所未有的輕盈與釋放。你不再與地面產生摩擦,不再承受引力的重量,所有關於軀體的束縛、疲憊、疼痛,都在這一刻淡去如霧。你如靈魂歸返母體,向著那片溢滿光芒的窗台緩緩升起。風從你耳邊滑過,無聲而親密,像熟悉的語言在低語,彷彿在說:「回來吧,你一直都屬於這裡。」
越升越高,你開始看見自己的城市、街道、人群,像模型一般縮小、簡化,逐一褪去紛擾的聲色。而窗框,那方你曾百次眺望、千次夢見的矩形空間,正漸漸敞開,像一張正在等待你簽回的空白頁,輕輕張開懷抱。
你知道,你即將回到故事的起點。或結尾。
★★★★★★
從那一格被光芒輕輕勾勒的窗框裡,你看見了——看見那個久違得幾乎以為已經死去的自己。那是你年輕的模樣,一個還未被讚譽蠶食、也未被世界磨平稜角的你。
他正坐在書桌前,姿態筆挺卻不顯緊繃,臉色紅潤、皮膚透著淡淡光澤,那是一種只有在還擁有完整夢想時才會顯現的氣色。他的眉頭輕蹙,嘴角微翹,那不是喜悅,而是一種對未知懷有興奮與敬畏的專注。他翻閱著厚重的書籍與資料,每一頁都被指尖溫柔地劃過,像是在觸碰某種神祕的密碼,一字一句細細琢磨,彷彿每個段落都有它應屬的重量。
你看著他的動作,那麼穩定,那麼熟悉,那麼……理所當然。他先是略略後仰,將書本闔上放於書桌左側,再閉上雙眼,眉心因思索而微微向內靠攏,整張臉仿若暫時退出肉身,靜靜沉潛進某種比現實更深的次元中。他沉思時不焦躁,像知道答案就在不遠處,只需稍候,文字便會自己來敲門。
數秒後,他睜開眼,目光炯然,裡頭盛著剛被命名的世界。他伸手將書籍與資料按分類推向桌側,每一本都歸位得井然有序,如同儀式結束後的收殿,空出一片潔淨的書寫空間。他提筆,將筆尖對準稿紙第一行的空格,手腕微微懸浮——那是你再熟悉不過的動作,是一種書寫者的準備動態,連肌肉記憶都還印在你的骨頭裡。
你幾乎可以預測他接下來會寫下什麼字,幾乎可以感覺到那鋼筆劃過紙張時,墨水緩緩滲進纖維的手感。那畫面就像一段時間的錄影帶被悄悄播放,靜靜流動,不張揚卻極度有力。
然而,你同時也感受到一絲異樣的刺痛——像是站在一面會呼吸的鏡子前,你看見的是你,卻早已不是你。那年輕的你,不曉得未來的拒絕、不知盛名的代價、未曾體會崩潰的空白與孤絕。他仍然相信每一個字都能帶來真理,相信故事終會改變世界。你望著那份純粹的專注,心底竟泛起一種接近嫉妒的疼痛。
這窗框,不只是過去的入口,它像一扇時光的審判門,讓你以幽靈般的身分再次目睹當年那個「你」是如何執筆、如何相信、如何燃燒。而你,只能在這光與玻璃之外,靜靜凝望,無法介入,無法提醒,更無法阻止他一步步走向那條你已走完的路。
房間的格局靜謐如一則未曾言說的詩。從窗框向內望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張貼著桃木紋皮的書桌,安坐於窗台一側。它不新也不舊,桌角略有磨損,但那痕跡像是歲月刻意留下的括號,把每一次敲打鍵盤、翻書伏案的瞬間括進記憶的行列。桌面上擺著一盞黃銅底座的小檯燈,燈罩微微歪斜,仿佛也在靜靜傾聽著書頁翻動時的聲響。桌旁牆角釘著一只小型木製筆筒,裡面插著幾支鉛筆、一支刮痕斑斑的鋼筆,以及一把小剪刀,那些工具看起來隨手可取,卻又被安排在極其精確的位置上——每一寸空間都不多不少,剛好容納所需,也剛好容納某種堅持。
斜對角的角落裡,一張雙人床緊貼著牆面,床頭靠東,床尾正對那小巧精緻的廚房與餐桌。床單是簡素的灰白色,略微泛黃,蓬鬆但不雜亂,彷彿有人剛從夢中起身,又細心地將它重新抹平。靠牆一側,床頭堆疊著幾排詩集,有的是精裝本,有的是發黃的舊書,封面被時光與指紋反覆摩挲得發亮。那是他用來沉澱字裡情緒的河流,也是每一個深夜無眠時的替身——文字代他流淚、代他說愛、代他理解那些他無法說出口的寂寞。
書桌的後方,一座高及天花板的深木色書櫃如峻嶺般矗立,從房間最角落延展至床頭,猶如一道思想與語言的脊椎,支撐著整個空間的精神結構。書櫃佔據牆面三分之二以上,書籍依照主題細緻歸類:小說、劇本、文學批評、哲學、歷史、心理學、外文原典……每一類都被整齊地劃定領域,分類標籤寫得一筆一劃極其工整,彷彿他是在建構一種內部世界的秩序,以抵抗外部世界的失序與崩潰。
即便書本量多如山,整體卻不顯凌亂,反而散發出一種被高度自律維持的清爽感。這不是單純的整潔,而是一種內化為生活態度的美學:每一本書的擺放不只是為了閱讀的便利,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讓知識與精神在空間中交匯、安住的方式。
整體而言,這間房間的布置稱不上奢華,卻帶著一種克制下的高雅。沒有一件物品是多餘的,也沒有一寸空間被虛耗。每一樣東西——從那只缺了一角的咖啡杯,到掛在門背後的深色風衣——都像是被賦予任務的士兵,各自堅守崗位,等待被喚醒、被使用、被重新記起。這房間就像他的延伸,是他內心的縮影,一個在語言與孤獨之間平衡行走的靜謐國度。
他正在書寫那部名為《在這塊土地上》的長篇小說,指尖筆鋒如沉思的劍,一筆一筆在稿紙上劃出自己與世界的對話軌跡。這是他的處女作,也是一場預謀已久的誕生,像將沉潛多年的一座大陸從水面下推向世界,沉重,卻無比堅定。他花了五年的時間鋪排脈絡,搜尋資料,建立角色,調度情節與語言的節奏——不是為了討好市場,而是為了讓一個龐大的思想結構得以自洽地站立。
作品問世後,市場反應出乎他意料。《在這塊土地上》幾乎以病毒般的速度竄紅,短短數週內便登上各大書店排行榜的首位,並盤踞不下,連續十多週穩居銷售之巔。一夜之間,他從無人聞問的筆耕者變成鎂光燈下的文化英雄,媒體爭相報導,社交平台瘋狂轉發,讀者甚至發起請願,希望將他推上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席位。
書中的故事由主角「J」的視角展開,橫跨整個二戰期間的混亂與動盪,從軍官到難民、從破碎的家族到殘破的國界,情節層層推進,既有歷史的厚重,又有個體情感的掙扎。他不是試圖還原歷史,而是將歷史揉進每一個靈魂的裂縫中,讓那段時代的血與灰燼在人物的呼吸裡重新復燃。
文字鋪陳上,他並未採用傳統敘事,而是以象徵、意象與跳接手法構築時空,讓每一個畫面如印象派油畫般帶著餘韻與殘響。槍聲不總是靠近,死亡不總是明確,許多時候,壓迫與毀滅的臨界點,是透過一根折斷的鉛筆、一場沒有說出口的道別、一段失焦的凝視所揭示。
而就在「J」的故事逐漸邁向絕望之境時,另一個角色悄然現身——「Q」。她的出現像一道薄霧中的微光,不過分明亮,但足以讓人停步。她是間諜?是倖存者?是過去的影子?抑或僅僅是「J」心靈深處尚未被摧毀的柔軟?小說沒有給出絕對答案,而是讓「Q」的存在在敘事中保有一種模糊而浪漫的曖昧。她不只是女性角色的象徵,更像是對希望與救贖的最後一次試探。
當書中世界走向毀滅邊緣,「J」與「Q」的重逢場景被無數讀者視為經典。一吻——那不是平凡的愛情落幕,而是一場對未來的叩問與對人性的最後擁抱。那一幕沒有華麗詞藻,只有簡單的動作與靜默,卻在無數人的內心激起長時間無法平息的震盪。
他當初在書桌前寫下那場重逢時,手是顫抖的。那不是情節的終點,而是他與整個世界的連結點。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原來一段文字可以如此沉重,可以替一整個時代說話,也可以摧毀一個人對現實的信任。
這本書沒有讓他變得更快樂,卻讓他更加清楚自己是誰。他用筆為世界留下一道深痕,也在無形之中,為自己開啟了一道永遠無法關閉的門。
面對這一切的突如其來,他一開始的確是高興的,甚至是近乎亢奮的——那種高昂來自某種長年積壓終於被釋放的壓力,如潮水倒灌般讓他措手不及。他覺得自己的努力終於被看見,那些曾經在無數個夜晚的沉默裡獨自堅守的句子,如今總算抵達他人心底。彷彿每一滴墨水都不再是徒勞的痕跡,而是一顆種子,在他不曾知曉的地方悄然萌芽、開花、結實。
他回望那段由退稿信堆疊而成的過往,曾經每一封「遺憾通知」都像是一根針,扎在他的自尊與信念上。他咬牙調整文風、重寫結構、放棄執念又重新建立。他習慣了在拒絕中前行,在懷疑中打磨句子,在沒有人看的稿紙上堅持故事的誕生。而如今,那些字句終於穿越了牆,進入人群,發聲。
「世界」這個詞彙,原本離他那麼遙遠,遙遠得像天文數字,像傳說裡才有的舞台。他從未真正設想過,自己會與這樣的詞有直接關聯。他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名孤僻的書寫者,將一生困在文字與牆壁之間。然而現在,這個詞開始在他腦海中頻頻出現,甚至不斷膨脹,沉重得像是某種無法推卸的勳章——它不只是名聲的代號,更是一種被賦予的意義與期待。
街頭巷尾的讀者在閱讀他的故事後落淚、爭論、反覆朗讀,那些從未見過他的臉孔、甚至不了解他真實身分的人,開始在書店門口排隊,只為握住他親筆簽下的一頁紙。他從不曾這樣接近「人群」,也從不曾這樣強烈地被「人群」需要。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竟然有了對這個「世界」的作用力。他的文字不只是傳遞,而是牽動——牽動情緒、意識與價值的秩序。這樣的發現,帶來前所未有的震動。他不再只是「寫作者」,而是一個「建構者」。而建構的對象,不再只是故事,而是世界的一部份——思想的縫隙、文化的邊角、歷史的殘頁。
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榮耀,也因此滋生出對應的責任。他的郵箱幾乎無時無刻都被塞滿:來自出版社、文學獎評審、國際文藝機構、大學講座單位、媒體採訪……有邀請,有期待,有合作,也有被包裝成掌聲的焦慮。他每天都得清理掉一疊疊的信件,就像過去要清理錯誤的草稿那樣,只不過,現在的紙張不容他撕毀,那是一張張來自現實世界的通行證。
電話開始無預警地響起,有時凌晨三點,有時深夜十二點。邀約像蜂群一樣轟鳴不斷,一場接一場的採訪與座談早已排入未來數月的行程。過去靜止的時間開始有了溫度,那熱度讓他喘不過氣,仿佛每一秒都在沸騰。時間不再像以前那樣安靜地滴答流過,而是開始奔跑、踐踏、拉扯,像一匹被鬆開韁繩的野馬,狂奔在他疲憊不堪的日程表上。
他突然明白,當你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你就不再只屬於自己。你的話語、你的動作、你的沉默、甚至你的疲憊,都會被投影、被解讀、被放大、被販售。他開始懷念那個被退稿、被遺忘、被獨自困在屋裡的時光——那時的自己雖然孤單,卻是完整的。
而現在,連時間都不再屬於他。
來往世界各地巡迴舉辦簽書會,已成為一種無止境的儀式。他被安排進入一個預先設計好的移動方程式:城市接城市,會場接會場,機場接飯店,飯店接舞台,舞台接話筒。他一再說著同樣的話語,一再回應重複的提問,一再簽下名字,一再微笑。每一次筆觸都像一種機械式的自我複製,他不再思考內容,只專注於如何在疲憊之中維持一個可以「被理解」的外表。
每一座城市對他來說都像風景明信片:色彩飽和、構圖完美,但缺乏氣味與溫度。他抵達一個新地點時,常常連當地的語言、氣候與時差都還沒能辨識清楚,就已經被拉進另一場充滿閃光燈與掌聲的活動。文化的紋理、歷史的深層語境、城市的性格與呼吸……他已經來不及感受。他的存在像一張落在地球表面的貼紙,膚淺而無法紮根。
車程成了他唯一可以偷取的沉默時光。他總是半癱在後座的皮椅裡,頭靠著車窗,望著高速模糊的風景與霓虹燈交錯閃爍的夜色。他的眼皮垂落,像布幕緩緩拉下,但腦中仍在持續運轉著行程表與採訪稿,無法完全睡去。醒與睡的邊界變得曖昧不清,他時常在夢境中繼續接受採訪,在現實中模糊地回答夢裡的問題。他甚至懷疑,某些答覆是否真的是他說的。
身體逐漸失去了「軀殼」的定義。長途飛行的壓縮空氣與機艙燈光,使他感覺自己正漂浮於一層塑膠封膜中。壓力在他耳膜與胸口交疊振動,像是有兩個世界在他體內互相排斥。他不再是個人,而是一個隨身附帶簽名筆與笑容的移動機器,一個標本化的存在,一具被旋轉地球離心力強行甩出意識軌道的軀體。
然後,那感覺來了——恐懼,不是來自外界的威脅,而是從他自身裂縫中滲出的陰影。他突然明白,他正在被吞噬,而吞噬他的不是名利,不是勞累,而是那個逐漸消失的「自己」。他在每一次面對人群的瞬間,都感覺自己被抽離一部分——一段回憶、一片語言、一道思想的邊界。他開始懷疑,每一次書寫簽名時,那個名字還是不是他的?每一次回答「創作靈感來自哪裡」時,說話的人還是不是那個曾經在浴缸裡讀卡夫卡的老莫?
於是他想逃。拼命想要逃離這條預設的軌道,想要停下來,哪怕只是短暫地,哪怕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能踩回地面。他的腦中不斷出現一個畫面:自己赤腳奔跑在陌生的道路上,四周光影模糊,腳底發燙,心跳如鼓。而那後方——那不斷逼近的聲音,急促、沉重、彷彿帶著濕氣與汗水——一種幾近野獸般的呼吸聲,一聲一聲地逼近。
他不敢回頭。他知道那呼吸來自自己,但又像是從自己體內分裂出去的某種東西,某種已經被犧牲卻還緊緊跟隨的影子,帶著怨念,也帶著對「歸還」的執念。他越跑越快,卻越來越感覺那影子就在自己後頸之上,幾乎能感受到牠的氣息舔過脊椎。
那不是敵人,也不是旁觀者,那是他未能說完的話、未能寫完的小說、未能被理解的自己。
他沒與任何人告別,甚至沒讓助理知道。他只是悄悄地、像一場對世界溫柔卻堅決的背叛,偷偷打包了幾件皺巴巴的衣物、一支尚未寫完的鋼筆,以及幾張從未寄出的明信片——那上面印著他演講時笑得得體的照片,如今看起來諷刺而陌生。
凌晨三點的飯店靜得出奇,只剩電梯顯示燈在樓層間來回游移。他背著行李,從三十九樓的逃生梯開始往下走,一階一階,墊著腳尖,像貓似地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那不是普通的躲藏,而是某種近乎儀式性的逃離──他像在逃出一場自己編織的牢籠,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恐慌,又帶著早已受夠的憤怒。
每經過一層樓,他都會暫停幾秒,屏息聆聽是否有腳步聲或對講機的電波聲響起。沒有,一切安靜得彷彿整棟大樓早已被抽走所有生命。他走了很久,時間仿佛在一格格樓梯中被拉長,成為某種折磨記憶的繩索。
到了大廳層,他沒有走正門。他繞進員工通道,穿過擺滿箱裝冷凍食材的走道,推開飯店廚房的後門,走入一條冒著蒸氣與污水氣味的巷弄。鐵門在他身後自動關上,發出一聲輕響,像是與那段過度曝光的人生告別的「喀」聲。
他用隨身的圍巾、外套、帽子、甚至是飯店浴巾,把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綁得像一具臨時包裝的木乃伊,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這副模樣像極了參加完化妝舞會,卻因玩得太晚、怕回家挨罵而蹑手蹑腳回家的孩子──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怕母親,而是怕那名為「世界」的母體發現他企圖逃跑。
機場不遠,幾條街的距離,平常坐車不過十分鐘。但此刻,他選擇徒步而行,像一隻遭獵人驚動的動物,貼著建築物的牆根緩慢前進。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懸空的繩索上,稍一疏忽就會墜落。他選擇所有陰暗的路線,不願穿過燈火通明的街口,彷彿光線不再是庇護,而成了審判。
他甚至懷疑,那些路燈是否早已聯網,是否有一種他看不見的機制會在他與光線對視的那一刻觸發警報。他彷彿看見了某個按鍵被啟動,所有鏡頭開始旋轉,所有人群開始關注,一道刺眼的聚光打下來:「你看,就是他!就是他逃離了自己的榮耀!」
他彷彿成了幽浮事件中的當事人,每一道光都像鏡頭,每一面牆都像螢幕。他不是在躲藏,而是在與一個無形的觀看體系對抗。他躡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轉過每個街角,像一名從虛構中跌出的角色,不確定這城市還認不認得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變成了自己小說裡的人物。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離什麼,但他知道:不能再停留,否則整個世界會如潮水般蜂擁而上,把他淹沒在讚譽與期盼的洪流裡,把他最後一點尚未販售出去的「自己」,撕成碎片。
終於,他完成了這場荒謬卻又迫切的「合法偷渡」任務。一張臨時購票的機票,一組假名登記的身份資料,一副全程低頭不語的木然面孔——在機場閘門響起「通關成功」的提示聲時,他彷彿聽見了命運某處微弱的鎖鏈悄然斷裂。無人追問,也無人阻攔,他成功從自己的故事裡逃脫。
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公寓,開門的那一刻,有種久違的重力迎面壓來。不是疲倦,而是一種「真實」的重量。這裡沒有鎂光燈,沒有簽名板、沒有話筒、沒有社交媒體的提醒聲響,甚至連風聲都顯得不確定。這裡,只剩他自己,一張床,一盞燈,一個無需再解釋自己是誰的空間。
他再也撐不住。身體如斷線木偶一般癱軟,跌落在床鋪上。不是躺下,而是摔下去,一整個人彷彿從高空墜落般砸進那張床的中心。那柔軟的床墊並未回彈,而是將他整個人吞沒,如陷入一片緩慢而溫柔的流沙。脊椎一節節卸除緊繃,肌肉鬆垮,胸腔停止對抗空氣,他不再「保持形象」,也不再「承擔使命」,他只是想——消失。
沒有聲音呼喚他,沒有訊息跳動,沒有誰在催促他完成什麼承諾。他不需要對任何人交代,也不需要在腦中迅速召喚對應的語言。笑容不再是社交武器,講稿不再是防衛機制。他終於可以,安靜地,什麼都不說,只是沉默。
他閉上眼,彷彿聽見某個低處傳來海潮般的聲音,緩慢卻持續。那不是窗外,而是內在某處正悄悄開啟的海域。他感覺自己正沉入那片幽深的海底,越沉越深,任由思緒與意識如水草般飄散、鬆脫。他不再掙扎,甚至連呼吸也不再試圖維持節律。沒有浮標,沒有岸線,沒有回音。他就這樣一寸一寸下墜,像是終於得以返回最初的子宮,又或是進入了生命的臍帶之外——虛無的另一端。
那是一片完全沒有光的黑——不是陰暗,而是徹底的無。時間在那裡凍結,空間在那裡瓦解,連自我都開始被剝除得一乾二淨。他彷彿看見自己在海水中裂解為不同層次的碎片:一塊是名字,一塊是身體,一塊是聲音,一塊是過去的榮耀,最後一塊,是他曾經相信自己寫作是為了改變世界的那個念頭。
他將那最後一塊也放手,讓它慢慢飄離,然後……只剩靜默。
這一刻,他並不痛苦。相反地,自由,是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的事。
從窗框裡,你凝視著他,彷彿隔著一層透明的時光膜,觀看一齣倒數終場的劇碼。你不是旁觀者,也不是評論者,更不是導演。你是某種無法命名的存在,也許是記憶本身的化身,也許是他遺忘前最後的念頭——那個還來不及寫完的句點。你靜靜看著他沉沒,無聲無息地從人間逐層脫落,如同斷裂的膠卷,在時間的機器裡嘎吱作響。
畫面仍然清晰,那些畫面不再是過去的片段,而是正發生的「現在」:他怎麼寫作、怎麼答謝、怎麼疲憊、怎麼逃走、怎麼墜落——一切像經過精密排練般,準確而不可挽回。記憶如動作片般快速流轉,每一秒都像在耗盡光陰的最後燃料。你看見他的眼睛緊閉,看見他的指節鬆弛,看見他整個人安詳地沉入深海,彷彿那裡才是真正屬於他的位置。
「快醒來!」你突然忍不住喊出聲,那聲音不是來自喉嚨,而是從意志深處爆裂而出,「快醒來!還有沒做完的事呢!」你一遍又一遍地對著窗框裡的「他」呼喚。你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意義。你只是被某種無以名狀的遺憾推著走,像一股潮水從胸腔湧出,害怕他就此被永恆的沉寂吞沒,害怕這一場沒有謝幕的表演永遠無法落下帷幕。
你甚至無法確定,這窗框的那一邊究竟是過去、是未來,還是死亡與夢境之間的一道暫停鍵。而你,站在這端,只剩一張撕裂的聲帶,在向他呼喚。
突然,他的身體微微一顫。彷彿有一道氣流從遠方穿過層層意識的迷霧,吹過他的背脊。他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滲入骨縫,不確定那是來自海底的絕對低溫,還是某種目光——某種跨越界線、跨越時間、跨越現實的注視——正緊緊貼在他脊背之上。
有什麼東西靠近了。他無法看見它,卻能聽見它的呼吸。不是聲音,而是壓力,是某種難以抗拒的存在逐寸逼近。胸腔內部開始緊縮,氣流像被反方向壓迫,呼吸卡在喉頭,像是有人往裡灌進鉛與灰塵。那不是單純的窒息,而是一場內在結構的崩塌。驚恐從腹部升起,快速竄至四肢,神經系統以瀕臨斷裂的速度發出警報。
他的眼睛猛然睜開。
沒有水,也沒有光。迎面的是一整面無聲無息的牆,一面巨大、乾淨、毫無紋理的牆,佔據整個視野,白得幾乎透明,如晴空般廣闊,但冷漠得不含一絲溫度。那不是牆,更像是某種概念的實體化,是時間的終點、是文字的邊界、是他無法再向前書寫的空白頁。
他不確定自己在哪裡,是夢裡?是醒著?是生命的餘波?還是敘事者早已離場,只剩他一人與牆對峙?
而你,仍站在窗框之外,看見他張開雙眼,終於再次對上這個世界。而那個世界,此刻正等待他重新命名。
他赤腳走進廚房,地板冰冷,像是在提醒他現實的溫度。他沒有開燈,只任由窗外透進來的晨光鋪灑在磁磚與器具上,把空間切割成柔和的幾何線條。他動作緩慢,卻有著一種無需思考的熟練——一切仿佛早已寫進身體的記憶。
他從壁上廚架拿出一包已開封的咖啡豆,封口已微微鬆脫,空氣中殘留昨日未散的香氣。他撥開袋口,舀起兩勺色澤深沉的豆子,每一顆都像沉睡的星球,圓潤而飽含歷史。那是一種近乎宗教的儀式感——他將豆子倒入絞磨機,然後用右手緩緩轉動把手,順時針,不疾不徐。
磨豆的聲音沙沙作響,如同靜夜裡紙張翻動的聲響,是一種時間被揉碎、重新咀嚼的聲音。他總說,不該太快,否則香氣會被躁動驅散。這是一場消磨,也是重組。他喜歡那香氣一點一滴漫開的感覺,先是苦,然後是一點酸,再來是厚重的木質氣息,如泥土受熱後的蒸氣。他深吸一口,像試圖把自己嵌入這氣味裡,與它融合,變成某種能繼續存在下去的形式。
他始終喝黑咖啡。糖與奶對他而言,是「干擾」,是修辭,是對真實的不信任。就像衣服之於身體,他從來不覺得需要。他喜歡感受空氣直接撫過皮膚的觸感,喜歡那種赤裸的誠實感,不修飾、不假裝、不需迎合誰的審美或期待。喝黑咖啡,就像是一種自我延伸,是把自己浸泡進苦與濃之中的選擇,一種頑固,也是一種告白。
他原本準備將剛沖好的黑咖啡帶回書桌。那是他過去每天的定點,文字與思想的戰場。然而當他走近,視線落在那張桌面時,眉頭不由得緊了緊。桌面上堆滿了邀請函與信件,紅、藍、白色的信封交錯堆疊,像一場節日殘餘後未清理的盛宴。日曆本上密密麻麻的行程註記,像昆蟲在紙上排隊爬行,每一筆都帶著過度安排的痕跡,令人喘不過氣。他沒有勇氣再坐上那張椅子,沒有力氣再面對那些等著他回覆的空白格子。
他轉身,將咖啡改端到廚房飯桌上,那是一張實木桌,表面略有劃痕,卻安穩、沈靜,不似書桌那樣時刻提醒他「必須做什麼」。他拉開椅子,慢慢坐下,將咖啡杯擺好,然後拿起那支銀製小湯匙,一圈又一圈地,緩緩順時針攪動杯中的黑色液體。
他看著那微小的漩渦,一邊轉動,一邊沈思,像是想從那黑色的深處望見什麼。他的目光穿過杯面,越過咖啡的香氣與蒸氣,彷彿望見一條通往遙遠過去的暗河。在那漩渦的中心,似乎藏著一段尚未浮出的念頭,一種他尚未命名的情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麼,但他知道,這個早晨不再只是「開始」,而是一次歸返的準備。
老莫停止了手中的動作,銀湯匙靜靜沉入黑咖啡底部,像完成了一場靜默的儀式。他的目光在杯緣停留片刻,隨即不由自主地轉向窗台的方向。那裡剛才還覆蓋著雨幕,如今已悄然轉晴。
雨停了。
他站起身,緩緩走到窗前,把窗框一點一點地抬起來。金屬滑軌發出細微聲響,如老舊鋼琴鍵在彈奏一段久違的旋律。外頭的空氣立刻湧入室內,攜帶著塵泥、水氣與剛剛濕過街道的氣息,一股混合了樹葉與柏油的氣味瞬間鋪滿整個空間,那不是香氣,是某種真實世界的溫度與觸感。
他站在那兒,沒有退後,也沒有掩面,只任由風穿過敞開的窗,衝進屋內每一道牆角、每一層空氣的褶皺,甚至撞上那堵堵積滿歲月的「牆」——那些被長期壓抑、沉寂、悶熱的自我內部。他感覺那些風不只是吹進屋裡,更像是從外部世界深處釋放而來,彷彿對他的存在進行一次深呼吸,一次擦拭。
他閉上眼,讓風撫過額角與頰側,像一隻溫柔的手。他的鼻息被重新填滿,不再是陳年書本與咖啡殘渣,而是未經處理的「新鮮」,帶點泥味與雜質,卻因此顯得真實。他想起小時候放學後跑過操場的風,想起青春時沿海公路騎單車時吸入肺中的那股帶著鹽味的自由感。這樣的風,不再只是氣象現象,而像是一種原初記憶的召喚。
街道的聲音也慢慢回來了。遠處傳來水滴沿屋簷滴落的聲音,自行車滑過濕地面的「唰唰」聲,還有巷口某戶人家的收音機播放著老舊爵士樂——一切都是那麼真切,彷彿時間又重新按下了「開始」鍵。
他轉身走向浴室。牆上鏡子對面的那個人影讓他略略愣了一秒,那雙眼沉著,卻帶著一層疲乏至極的灰。那是他,沒錯。但同時也像是從另個時間流裡投映過來的平行存在。幾年來的壓力、操勞、奔波與自我消耗,早已將原本銳利的輪廓打磨成鬆垮、暗沈與斑駁的線條。
他沉默地拿起剃刀,沒有猶豫地沾濕、搖晃、貼面,然後一刀一刀地,把那一臉厚重的鬍鬚刮除。那不是單純的修整,而是一種剝落,一層殘存的形象與偽裝被削去的過程。每一次劃過肌膚,他都彷彿從一個身份中抽身,把過往那些為了應對社會、媒體、讀者所建立的表層慢慢剝去。
他用一臉盆溫水捧起水,潑在自己臉上,然後再一次、再一次。水聲與濺起的水珠打在鏡面上,形成一層模糊的濾鏡,他終於可以暫時不看清楚自己。他像是在給面容進行一場祕密的告別,也像是試圖喚醒沉睡的某種感知。等水滴滑落,鏡中的他依舊蒼白、疲倦、眉間深陷,但有某種新的清晰開始冒出頭。
那是一種奇妙的衝突感。他明明不過三十七歲,身體卻早已透出一種七旬老人的滄桑,那不是生理衰老,而是過度承擔與過度燃燒所留下的痕跡。他的眼白不再透亮,嘴角的線條朝下彎折,皮膚在下顎與脖子交界處出現了肉眼可辨的垂墜感。
然而他沒有厭惡,沒有哀傷,只有靜靜地凝視。像是一位雕塑師,終於停下了鑿刀,審視著自己以歲月所雕出的這尊殘像,問自己一句無聲的問題:
——這樣的我,還能再寫嗎?
(待續)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AI輔助擴寫而後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為「第23屆白沙文學獎小說類第二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