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美術課,老師要我們用紙黏土做出一個人,我還記得當時選擇了披著頭巾、藍色長衫類似聖母的造型,這樣可以避開令人痛苦地拿捏身形、比例啊、四肢等問題,而好友捏了一個粉紅色的,現在雖然想不起來確切的模樣,卻覺得原來顏色選擇的活潑也可以那麼好看。
現在想起少年時代青澀的煩惱和因應之道,實在莞爾,我們那位年輕的美術老師教學真的很成功--引發學生「投入」心力--過了好幾十年學生如我都還能記得當時苦思的幾個作業,......暑假作業要自由繳交一個作品,不擅美術的我實在很苦惱,偶然在家裡的《講義》雜誌上看到秀拉的作品:《大傑特島的星期天下午》(法語:Un dimanche après-midi à l'Île de la Grande Jatte),發現全部都是用「點點」畫成的,讓我大喜過望,再怎麼拙於畫畫,點點也實在太簡單了,就是這個啦,我決定要完全模仿那幅畫,簡單地照樣點、點、點、點、點、點出來......

秀拉的《大傑特島的星期天下午》
然後開始動手沒多久,尷尬地我開始發現簡單的點點要構成一幅畫實在太費勁了,乘著快意下筆點了好久、手好痠,才完成一個小小的角落,望著空白的前路漫漫,霎時間悔恨不已,心想我這是給自己挖了個多深的坑?有一種無法看到盡頭的感覺,......無奈沒有更好的主意,開學在即,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點下去,......好累、好累啊,要幾個點才能構成一筆爽快畫就的線啊?
終於我點完了,感覺好累又好蠢,好笑的是,交出去時,美術老師竟然說要留下那幅畫(可能是想竟然有如此傻瓜苦勞親手習作複製)......距離我真正認識到事情的真相(像是:秀拉是誰、他的名氣和表達、點畫的意義等等)還有好多好多年,但那年暑假作業天真的傻勁,務實地刻在自我的認識裡,好笑歸好笑,至少建立了兩個信心:偌大的紙也有點完的一刻,以及內行人(就是我們的美術老師)能看懂事務表像外的實際心力。
前兩年旅居法國的葉偉忠博士設計了《慾望四講》,第一講問道:「觀世音菩薩的慈悲(慾望)展現在(雕像或畫像中)哪裏?」,葉博士說是在衣服的皺摺表現了救苦救難,......這樣的理解或者思索,探究起來多麼有意思,......遙想當年用袍子逃避衣著四肢的表現,或許和現代年輕人戴著耳機、口罩的靈感,有沒有一點成長課題的共通性呢?
寫此我不禁幻想,若將同樣的紙黏土和題目給身邊的年輕人,不知道他們會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而數十年後,他們對自己創作時所思所想,對自己創作的過程和成果,會有怎樣的體會和回憶。
前幾年有位小學生畫一幅「全家人一起做一件事」的圖,他選擇了畫全家一起用餐,我可以看見餐桌上畫著的菜色,人物位置的安排,空間的細節等,但取代每個人五官的臉上,他只有畫著O、X、△,好奇詢問才知道原來是當時著名的韓國電影《魷魚遊戲》裡,穿著像忍者,戴著頭套面具上畫有O、X、△符號的執法人員。
這讓我想到學齡前孩子有次為黑白影印的天線寶寶著色,當他說出紙上每個我看起來都差不多、沒有顏色就無法分辨的角色名字時,我很驚訝地問:「沒顏色你怎麼知道他是拉拉還是小波」,小孩指著天線說:「這是拉拉」,小小孩的觀察力實在非常敏銳,人啊,真是深奧、複雜而奇妙。
本文原來是想分享心理學家對嬰幼兒發展中「分離與個體化」不同階段的表現,因為好友見面時,她提到家裡的國中生如何如何臭臉啊、頂嘴啊,一下疏離一下親近的,讓家長應對起來戰戰兢兢,好像任何一句平常的對話都可能擦槍走火,......我家的高中生也是如此,關心沒好氣、不關心也沒好氣,甚至可以自己講一句我要什麼,下一秒又立刻堅決不要,讓人一頭霧水真正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心理學家觀察母親和嬰幼童之間也有類似的時刻,有些大師文筆非常好,描寫起來非常生動感人:
在「來抓我啊」的遊戲中,搖擺學步的小孩會引起母親的注意而後再突然跑掉。他會逃開,而媽媽當然會跟在他後面然後從高處撲下一把把他抱起來,之後再把他放下。馬勒認為這種遊戲反映了小孩的快樂興奮,不只是因為能操作新的自我引導(self-direction)與跑步之自我功能,也因為能「得意洋洋地從和母親的融合(fusion)與吞噬(engulfment)之中逃出」(Mahler et al. 1975, p.71)。就如同廣受歡迎的兒童故事薑餅人理的情節,實踐期裡搖擺學步中的小孩傾向於嘲弄,「快跑,盡你最大的力量跑,你沒辦法抓到我的,我可是薑餅人!」然而,他似乎還很肯定母親不但會來抓住他,之後還會把他放下。
一般的母親會接受搖擺學步中的孩子這種更進一步地脫離。他一直守在那裡,讓小孩充電,也一邊欣賞著孩子對於雙極體之外的世界的興趣。透過看著孩子、並同理共感地以孩子在世上所新發現的喜好為樂,他通常以此方式參與其中。有能力控制自己對更大環境之探索所伴隨而來的快樂與自信,似乎是小孩自身之安全感的誘發因素。大多數的父母也會對孩子自大式的健忘感到有些焦慮。小孩可能會從椅子上摔下來、跑到大馬路上、玩尖銳的東西、還可能把編織針插到點燈插座裡,或做出其他數不清的危險事。
......(中略)
馬勒建議,搖擺學步中的孩子已經有能力走開,父母對此的適當反應應該是溫柔而仍保有情感接觸地推他一把。如此父母就提供了一個可以信賴的期待,期待孩子能在這個逐漸擴大的世界裡駕馭自己的新技巧。
下一階段稱為和解,作者寫道:這個時期......
他強迫母親提供幫助但卻拒絕母親的主動幫忙,這是一個新出現之自信力量和依賴的奇怪聚合,像是一種朝向著自我本位(selfhood)之成長與渴望成為共生融合之無上喜悅之間的衝突之笨拙解決方式。
我非常享受閱讀這一整個章節,有許多可愛的媽媽和小小孩之間互動的片段觀察,和作者充滿洞識的簡明理解,非常推薦大家自己找原著來閱讀《人我之間--客體關係理論與實務》,人生前三歲的發展、自我和客體發展的觀察和理論,這本書幫助我可以去思考家裡高中生、朋友家的國中生也正在日漸成長的自我發展,也許這本書就像當年我的高中美術老師,提供我在青澀的實作之餘,一種內行人角度的理解、包容與說明。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雖然修行還是要一步一腳印,還是會望著彷彿沒有盡頭的圖畫紙感到疲倦痠痛,但是一點一點地點上顏色,那種終於完成的踏實感,和一生不忘的深刻體驗、持續探索,是非常真實而珍貴的。
在此很適合謝謝高中美術老師、以及一路成長包容我們所有蠢事的人啊神啊,當然,還有不斷在被我們深愛和怨恨情緒表達中輪迴,五味雜陳、憂喜參半卻始終守護著我們的父母。謝謝。蔣勳《來日方長》的詩很適合出現在此際:
《姬百合》
花
一看到蝴蝶
便毫不吝惜
把最好的都給了
因為被寵愛過
才知道
接受的 要再給出去
才能完全

來源:誠品網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