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受難周的第一天,科爾金先生終於發回批改過的作業。奧黛塔在心裡對聖塔吉亞娜祈禱了幾遍,一直到回到座位後,才戰戰兢兢地揭開成績單,她得咬緊嘴唇,以免自己興奮得大聲呼喊。那是她夢寐以求的10分!她抬起頭望向科爾金先生,得到對方讚許的目光後,不禁迅速折起成績單,好像透露了太多喜悅,它就會像阿爾科諾斯特一樣狡猾地飛走了。她注視著波琳娜走向講台,調整好自己的呼吸。
「波琳娜,做得好。」科爾金毫不吝嗇地讚美,「她是全班唯一拿到12分的。小姐們,請分享一點掌聲給她。」在波琳娜回到座位前,女孩們一路拍著手向她祝賀。被讚美的女孩努力露出謙虛的笑容,但面龐還是散發著容光煥發的自豪。
「波琳娜,妳好厲害喔。」奧黛塔小聲地說。「如果這不是回家作業的話,我根本拿不到10分的。」「10分已經很好啦,我原本也很擔心這次會失手的。」波琳娜也壓低嗓音裡的雀躍,「這樣我終於也能去校外了。我的歷史和拉丁文成績太差,根本拿不到5個10分。現在有數學可以補上咯,也幸好謝妮亞・季洪諾芙娜和舍監願意等我到受難周前。對了,妳也會一起去參觀吧?」
奧黛塔察覺到這段話似乎與她認知的某些事實存在差異,一種隱晦的不協調感在她心中浮現,就像腳尖踢到一塊脫落的磁磚,破壞了原本完整的圖像。然而她無法說出口,也知道時機不宜,所以她只輕輕地回答「是的」,便轉過身回去聽科爾金先生解題。在那天的散步時間,她沒有與薇拉同行,獨自前往東翼的涼亭與謝妮亞・納雷什金娜見面。
「我拿到最後一個10分了。」奧黛塔機械性地遞出成績單,以茲證明。謝妮亞淡淡地掃過一眼,像個嚴厲的督察一樣「嗯」了聲,沒有接過紙張,讓奧黛塔只好默默收回去。
「參觀日那天八點到學校集合,我們會陸續坐馬車過去。」謝妮亞吩咐完就要準備轉身離開,但奧黛塔叫住了她。
「不是⋯⋯」
謝妮亞側首,「還有什麼事?」
「不是每個人⋯⋯」奧黛塔清清發腫的喉嚨,「我聽說,不是每個住宿生都像妳說的,在受難周前就達成標準。」
黑髮少女繃緊了下巴。奧黛塔則感覺得囤積在胸口裡的不悅還在膨脹,不過這不阻礙她討要一個公道。「波琳娜在下課時間告訴我,妳開給她的條件是只要數學的小考全都保持12就好。」
「是我和舍監協商過的條件。」謝妮亞臉不紅氣不喘地糾正。「波琳娜・穆索斯卡亞輔導了許多住宿生的課業,她們不希望讓她落單,所以請托我向舍監商量。」
不悅的氣球被針尖刺了幾個洞,膨脹和消氣的速度並進,以至於奧黛塔無言以對,但她還是嘗試了。
「我理解了。我想問的是,能不能,讓其他不是住宿生的學生也加入?」
納雷什金娜機警地睜亮綠色眼睛。「如果妳想邀請的人和我想的一樣,那答案是:不行。」不等奧黛塔再度開口,謝妮亞便回答:
「妳堅持任性地維繫和那個猶太女孩的交情是妳的事。我也得顧慮信任我的人的感受。相信我,在必要的時候保持距離,於妳、於她,於我們──」謝妮亞撿起奧黛塔不知何時鬆手的成績單,按進她的掌心。「特別是我們,都會更好。」
放學時間,天空下起了細密的小雨,是薇拉先找到了朋友。奧黛塔蹲在盛開著四旬節玫瑰和鳶尾花的花圃前,頭低垂著,帽子蓋住臉,看不清表情。
「塔嘉,塔吉亞娜?」薇拉輕聲呼喚,一邊蹲下身,「塔嘉,妳家的馬車已經來了⋯⋯噢,妳還好嗎?」 她遞出手帕,因為奧黛塔淚眼汪汪地回望向她。
「我⋯⋯我不好。」奧黛塔原本正死死忍住眼淚,然而在薇拉輕輕把肩膀湊過來時,淚珠還是滑進了雨水的行列,濺入花圃裡。
「妳的成績不是合格了嗎?妳可以去軍校了,這是好事啊。」薇拉好意提醒著。
「但我還是覺得一點也不好。我好像完成了某件需要下很多苦心的事,乍看似乎很了不起,但它並沒有真正改變任何事。」奧黛塔的喉嚨因為怒氣而沸騰。「我拖著妳一起忍受這一切,只為了達成納雷什金娜開的條件。可是我並沒有因此更喜歡,或更願意理解她,她也還是固執己見。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想說服她,能不能讓妳一起去──妳明明也和我拿到了一樣的成績,我都記下來了!可是──」
她一度呼吸不過來,緊緊環抱住自己,試著克服破碎的喘咽。薇拉的手臂環過朋友的後背,緊緊挨著彼此,而奧黛塔的喘氣聲也漸漸變小。
「讓我猜猜,她甚至不願意聽完?」薇拉接過話,奧黛塔的沉默證實了她的猜測。「唉,塔嘉,這沒什麼好意外的。」
「這一點也不公平。而且我真的很想和妳一起去。」
「那我只好跟妳分享一個好消息了。」薇拉的語氣狀似遺憾,然而棕色的眼睛滿映期待,「四月二十日那天,我要去拜訪我姊姊伊拉,她邀請我去她家,只邀請我喔。不過我沒告訴爸爸,我只去一個早上,剩下的半天,如果伊拉不說,我也不講,我就是自由的。」
「那、那剩下半天⋯⋯」
「我可以去軍校和妳會合了。」她們牽起彼此的手,迸出大大的笑容,每見到對方的喜悅就笑得更燦爛了點。「對了,塔嘉,妳剛剛在看什麼?」
奧黛塔破涕為笑,指向濕潤的泥土。那是一株小小的白花三葉草,開在高貴的鳶尾花和堅毅的四旬玫瑰之間,本應該在冒芽之前便遭園丁剷除,但細小多瓣的銀白花朵仍舊存在著,欣然愉快地迎接雨水。
致奧黛塔:
我已經和舅舅爭取到了外出的機會,希望妳那頭也一切順利,如果有好消息,請盡快告訴我。哥哥的口風非常緊,只跟我說他有協助校內的表演,但我總覺得他參與的部分遠多於他願意透露的。幸好我從同學那裡打聽到(他又是從朋友的朋友聽來的),二年級有戲劇表演,似乎是要改編《上尉的女兒》。我已經先讀過了,妳趁現在補看小說應該還來得及。
另外,我依然很想念我們沒能演成的戲,大人大概都認為,我們已經遺忘這件事,就像遺忘被承諾卻沒能獲得的煎餅一樣(杜妮亞沙煎的仍然是最可口的),但恰恰相反。我真希望我們能找到某種不讓他們如願以償的方式。
妳的朋友,列西
作者的話:
1917的連載會休息一個月,一個月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