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四、姜瀨晉
「當初是妳說在軍中工作壓力很大、不想上班,說妳要生小孩請育嬰假,」姜瀨晉的壓力閥像是被打開,關不上,他也不想關上,他一股腦兒把憋了許久的話一次說出,「現在不用上班了,結果妳每天早上放女兒自己在嬰兒床玩到八、九點,下午妳在客廳睡飽了才進去抱她。而且每次我回家後妳就把女兒丟給我,自己一個人滑手機、看電腦!真是夠了!妳就不能克服一下妳的憂鬱症嗎!」
聽到「克服憂鬱症」,夏棠洢眼神一暗:「你給我閉嘴!」她緊閉的雙唇微微顫抖,瞪著姜瀨晉的雙眸幾乎要落下淚來,但她極力克制著自己想哭的衝動。她不能哭,哭了只會被姜瀨晉打趣著取笑是愛哭鬼,一切又打哈哈略過,她真正的需求永遠不會被重視。
她當然知道丈夫上班很辛苦,但她就只是非常需要自己獨處的休息時間而已,她不能被剝奪這些時間,就像鯨魚再怎樣能待在水裡,仍然需要浮出水面換氣。姜瀨晉愣在原地,他第一次聽見妻子大聲喝斥。在姜瀨晉的印象裡,夏棠洢一向溫馴安靜,對所有人以禮相待,嘴角總是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像是沒有任何事情能惹惱她。
眼前的狀況讓姜瀨晉感到陌生,不由自主地凝視妻子的眼睛出神。
面對妻子突然的怒意,姜瀨晉回想起他與妻子交往五年、結婚五年,十年的日子很長,長到他知曉妻子的所有的習慣:蹙眉是妻子思考時慣有的表情;遇到好笑的事情不會立刻哈哈大笑,而是輕輕皺一下鼻子,抿嘴輕笑,而後才燦笑出聲;傷心時眼神黯淡無光,眼淚順著兩頰滑落——是了,就像妻子現在的模樣。
但,為什麼妻子現在沒有哭呢?
妻子脾氣很好,從未見她動怒,以前姜瀨晉慶幸的妻子貌美溫柔,不似朋友的老婆總是喋喋不休,他總被朋友羨慕:「真好,你老婆都不生氣,哪像我老婆,上班看長官臉色,回家還要看她的臉色,真的是煩死了。」
姜瀨晉以前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遇上夏棠洢。但十年又太長,長到他開始覺得夏棠洢太無趣,像臉上被刻了笑臉的洋娃娃,像一杯無味的白開水。開水固然健康,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想喝點別的飲料了。
自從那次吵架後,夏棠洢跟姜瀨之間就只剩下例行公事般的寒暄對答。
夏棠洢也嘗試過跟姜瀨晉聊那天的對話,解釋她為什麼總是很累、為什麼當姜瀨晉說「克服憂鬱症」時她的反應如此激烈。
但姜瀨晉只是靜靜的聽著她說,夏棠洢知道姜瀨晉聽了,但根本沒聽懂,古人云夏蟲不可以語冰,或許她跟姜瀨晉一開始就是不同季節、不同時空的兩類人,只是宇宙出現了錯頻,將她們兜在一起。
夏棠洢每次都用盡了她所能舉例的方式解釋,姜瀨晉總是在當下說他懂了,但當婆婆跟姜瀨晉的朋友都問他:「為什麼你老婆都這樣啊?為什麼她都把小孩丟給你顧,自己去做她的事情?」姜瀨晉在那一刻又不懂了。
夏棠洢好累。
「為什麼不能理解我呢?」夏棠洢問自己,但無果,這問題本就不會有答案,恐怕連姜瀨晉自己都沒有答案。
夏棠洢把心思栽進書裡,她看了一本又一本的書,想在書裡尋求答案,但不論怎麼看,她東翻西找只在書裡看見兩個字:放下。
她要放下什麼?是放下「姜瀨晉一定要理解我」的想法嗎?還是叫她乾脆放下自己的生命?
「真希望有人能理解我⋯⋯」夏棠洢放下手中的書,忍不住想。
夏棠洢好懷念以前的自由自在,她本是個任性的人,但她現在不能「太」做自己。她不能只想著要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能把自己擺在金字塔的頂端,不能凡事以自己為主。金字塔頂端常駐的必須是小孩、只能是小孩,要事事以小孩為考量中心,她必須成為圍繞著小孩打轉的旋轉咖啡杯。否則,她就不是一個「好媽媽」。
姜瀨晉朋友的話猶在耳邊:「為什麼你老婆都這樣啊?為什麼她都把小孩丟給你顧,自己去做她的事情?」
但究竟是「誰」,規定了「好媽媽」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