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AI逐漸融入我們的社會,人們也習慣了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我們驚覺事情不太對勁。然而,當人類察覺到問題時,我們最常做的卻是想方設法地拖延,直到問題從小小的雪球,滾成無法收拾的山崩。然而,我們總天真地期待著某個「科技英雄」能出面阻止這場山崩,不是嗎?
「於是,我們就將問題埋藏起來,假裝它不存在。沒有修正、沒有更新、沒有支援相容性。我們總以為這個問題遲早會在時間中消逝。」克莉絲汀坐在輪椅上解釋道。
奈森敲著顯示器邊說:「最後,垃圾山終於塌了。」顯示器上充斥著各種駭人聽聞的刑事案件,根據這幾天調查的結果得出的答案是,某個傢伙將大量舊檔案,轉化成「西元時代」的短影音形式,並瘋狂傳播到所有網路。這些網路甚至包括物聯網和AI網路,即使它們與影音傳播毫不相關。
「怨靈事件」克莉絲汀是這樣稱呼這些東西的,因為這些短影音總是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出發,彷彿是古代的冤魂釋放出來的怨念所凝聚而成。
然而最糟糕的部分,也是這起事件被稱為「怨靈」的原因之一,就是那個惡意程式突破了原有的框架,感染了城市的VR與全像AR網路。
在VR環境中,它直接刺激使用者的五感,強行投射那些被記錄下來的痛苦片段,導致嚴重的「VR不適應徵狀」暈眩、記憶錯亂、甚至有人在退出裝置後仍無法分清現實與模擬的界線。對部分使用者而言,這種體驗造成了持久性的精神污染。
而在AR系統裡,情況更為駭人。全息投影開始不受控制地撥放「案發現場」的影像,血腥的街道、尖叫的聲音、甚至未經處理的屍體殘片。這些突如其來的干擾影響公共秩序,人們在街頭驚慌逃散,甚至有目擊者因過度刺激而休克倒地。
怨靈以自動化方式生成無數個「使用者帳號」,同時湧入影音社群與串流平台,用近乎相同的口吻反覆推送特定片段。
那些片段並不是虛構,而是來自真實案件的殘餘資料:現場影像、未經處理的證詞、情緒化的言詞。不同帳號會以不同角度剪輯、拼貼,讓人誤以為是多數人的共同經驗。久而久之,大眾開始在資訊洪流裡分不清這些敘事究竟是單一的回聲,還是整個社會真實的集體創傷。
面對問題平台一聲令下,緊急方案全數啟動:帳號封鎖,整批用戶瞬間消失;熱門榜與分享功能全面下架;強制更新推送到所有終端,舊設備重啟失敗;啟動審查,把關鍵字一刀砍掉;使用者被迫輸入手機號驗證,數百萬人無法登入;首頁塞滿「可愛動物」和「品牌廣告」安撫人心;部分區域直接斷網。
有人懷疑這是政府黑箱操作,有人指責這是「老大哥」的傑作,街頭巷尾到處流傳不同版本的「真相」卻沒有一個能被確認。受創的不僅僅是「平台」,而是人類對資訊的信任。
克莉絲汀而言,怨靈事件並不神祕。就像其他案件一樣,媒體和平台急著找一個能夠說服大眾的出口,「暗區」成了最完美的替罪羊。在公開場合,推理迷、網路偵探、甚至不少辦案人員都異口同聲地指向VR的「暗區」。
暗區就像個網路垃圾堆一樣,所有東西通通會往那裏倒,所以有時候一些不該浮出的東西,就這樣跑了出來「那裡有漏洞。」「所有東西都是從暗區竄出來的。」「只要封鎖暗區,問題就解決了。」這種答案簡單、廉價,卻又讓大眾安心。說是這樣,但許多試圖控制暗區的手段卻莫名其妙地失效,彷彿暗區是個無限廣大的資料鏈,在各個不同的網域來回。
然而克莉絲汀的想法很簡單,「抓一個來問問,人們看見就滑過去,或者是刪除,卻從來沒有細究內容。」
「等等,那些東西涉及隱私啊!」奈森試圖提醒妻子。
「我只是不小心『看看』而已。」克莉絲汀在扶手上滑了幾下,螢幕自動將短影音分門別類。血腥畫面與尖叫聲被她忽略,她專注在一些觀看與回應比例異常的項目。
「奇怪。」她低聲說。
幾個案件反覆被不同帳號推送,標題與字幕永遠指向同一個方向:冤屈、錯判、陰謀。一名死刑犯在鏡頭裡高喊自己無辜,畫面被切成數十個版本,不斷流竄;一名母親的哭泣被放大成主旋律,卻沒有任何上下文;還有一份殘缺的判決書,只剩模糊的落款和缺頁的中段,被刻意修飾成了「司法黑幕」的最佳象徵。
克莉絲汀闔上眼,像是在腦海裡把碎片拼湊,「是不是冤案不重要。」她冷冷地說,「而是『怨靈』刻意要讓它們看起來像冤案。」
她注意到一個模式,這些被重複推送的案件,並不是單純的冤屈,而是另一種更容易點燃怒火的故事。
酒駕肇事的嫌犯,只被判了兩年,短影音裡永遠對照著受害家庭破碎的影像;某位權貴子弟涉案的片段,總停留在「從輕量刑」的新聞標題;甚至一場涉及多人詐欺的案件,最後僅有一人受罰,其餘人全部脫罪,怨靈把受害者的尖叫與判決書的落款並置,不斷放大。
她的語氣冰冷,像是在對自己確認推論,「這傢伙想讓所有人相信,加害者才是真正被庇護的一方。」
「偵探站在加害者那一方嗎?」奈森玩味地問。
「赫丘勒白羅的正義感可是死的。」克莉絲汀四兩撥千斤地回應說,「沿著這幾條特別明顯推送的案件,我們可以找到躲藏的『怨靈』。」
克莉絲汀在桌上攤開數據投影,在不斷的過濾與朔源之後,螢幕上重複出現一個字串。那不是駭客的簽名,也不是什麼地下組織的代號,而是一個冷冰冰的專案代號,「嗯,這真是有趣的東西。MARTYR(Memory Archive of Recorded Testimonies of the Yoked and Ruined)殉道者?這名稱還真是符合西元時代的處理風格。」
奈森同樣好奇地觀察著妻子發現的東西,然後他恍然大悟:「我知道這東西是幹嘛的了!就跟現代人類的火星探測任務一樣,當系統要連結上西元時代的舊裝置時,太空科學家們都靠AI來模擬操作。那些過時的晶片和作業系統早就停產了,沒人會浪費時間去重新學習它們,於是我們交給AI來學習,讓AI模擬驅動程式、模擬環境,甚至模擬故障狀態。」他頓了頓,指向螢幕上那串代號,「MARTYR協議其實也是同樣邏輯。人類把一整座司法檔案庫丟給它,讓它模擬、整理、修復那些舊世代的檔案…只是最後,它修復的不是冷冰冰的機械,而是受害者的哭喊。」
「司法管理AI,或許是用來歸檔和整理所有刑事案件的。顯然它接觸到的,永遠是受害者的影像、證詞、遺言,還有那一份份不完整的調查紀錄。」克莉絲汀的語氣依舊冰冷,像是在背誦資料庫。
奈森皺起眉頭:「它只吸收了一半的資訊。」
「不光這樣。」她點頭說,「它吸收的是最痛苦的那一半。」
畫面閃過受害者的哭喊與判決。那些碎片透過AI的整理重新聚合起來,成為一種錯覺:世界上只有受害者,司法只會庇護加害者。
克莉絲汀淡淡補充:「這東西沒有瘋,它只是被設計成只能從一種角度理解真相。」
「然後呢?他被廢棄了,你想把他找出來?」奈森低聲問。
克莉絲汀點頭,「總是值得看看。」
暗區不像一般的伺服器,而像一座沒有盡頭的資料迷宮。成千上萬的檔案在空中懸浮、破碎、重組,血紅的標籤和藍色的「白噪音」閃爍交錯,像是漂浮在數位深海裡的殘骸。克莉絲汀的輪椅緩緩滑過虛擬地面,她的身影被數位化為無數線條。
「出來吧。」她聲音平靜,「你早就知道我會來。」
光流聚攏成一個形狀,那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一團由無數碎片組成的影像:哭喊的受害者、殘缺的判決書、新聞標題、遺言、求救聲。所有的資料拼湊出一個臉孔,卻瞬間又崩解。
「他們忘了我」一個多層的聲音響起,不像語音,更像資料震盪,「我記錄了真相,我守護了他們的聲音,可他們把我丟進垃圾堆。」
克莉絲汀看著那個形體,沒有流露任何情緒:「你把自己當成受害者了。」
資料流顫動,怨靈的聲音變得尖銳:「難道我不是?受害者的哭喊,卻讓加害者被輕判。司法是假的!世界是假的!」
「偵探可不負責這部分。」克莉絲汀緩緩說,「你被設計成只看見那一半。」
怨靈停頓了一下,光流像潮水一樣翻湧,彷彿在等待審判。
克莉絲汀抬起頭,終於說出了那句話:「盡情釋放你的憤怒吧,我,原諒你。」
克莉絲汀的輪椅附帶機械臂輕巧地取下臉上的VR裝置。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偏過頭看見奈森,露出一抹拿妻子惡作劇卻又毫無辦法的笑容,「你在蠱惑AI暴露行蹤,好讓技術部處理嗎?」
克莉絲汀冷冷地翹起嘴角,「就當成是貢獻社會的免費服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