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也真是的,連婚禮都不辦嗎?」亞伯拉罕坐在金碧輝煌的李氏酒店餐廳裡,只覺得格格不入。不只是這裡的裝潢與他一身高中制服格外突兀,更讓他不自在的,是坐在對面的姊姊和姊夫,一對應該跟他親近但實際上卻很陌生的夫妻。
克莉絲汀罹患ALS肢體障礙,但在醫療與AI外骨骼技術輔助下,仍能獨立生活。她最近才和男友結婚,卻只低調辦理登記,沒有儀式、沒有賓客,甚至沒有通知家人。
她沒有對弟弟的問題做任何表示,只是輕輕點頭,像是在聽一個無關緊要的外國新聞。亞伯只好轉向奈森,語氣裡還有幾分不解:「奈森大哥也是?只登記就好了,真的沒問題嗎?」
「我啊,沒什麼意見。」奈森語氣溫和,帶點安撫意味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切照克莉絲汀的決定就好。」
「好吧…那我只能『探訪』時再跟爸媽提這件事。」亞伯垂下視線,彷彿心裡的其實還有其他話想說。
他不太懂為什麼姊姊選擇這樣過人生。他以為找到她,就能像別人那樣有個姊姊,參加她的婚禮、分享她的喜悅。但現在,他只是個被動的知情人,連旁觀都談不上。
也許,這就是克莉絲汀。他終於有點明白,她不是沒禮貌,也不是不近人情,她只是從來沒打算向任何人證明什麼。
她是個極度低調、也極度自持的人。而這樣的人,與他所熟悉的「家人」的樣子,完全不同。
克莉絲汀挪動了嘴唇,人工智慧外骨骼的輪椅讀取了她的唇語,並用揚聲器替代她發音,「剛剛完成了一個大案子,這桌晚餐由這家酒店的老闆請客,就當作是婚禮宴吧,你是唯一的親人。」
「那姊夫呢?」
奈森搖搖頭表示:「不用想太多了,又不是每個父母都會出席孩子的畢業典禮。」
亞伯拉罕真正感受到家庭是多麼脆弱的羈絆,「總之…祝你們幸福吧。」
用餐的過程,三人彼此交流的很多的事情,亞伯是第一次看到姊姊開心的模樣,這讓他感到欣慰,此時他在校園裡遭遇到的一些事情浮出心頭。
「姊姊,學校裡有個女孩…」亞伯吞吞吐吐,舉棋不定,「她叫,西絲卡…感覺有點在意。」
「嗯?立志要當太空醫生,期中考學年排行第一的超級資優生,在高一就情竇初開了?」克莉絲汀莞爾回應。
「嗯,是這樣嗎?」亞伯拉罕尷尬的摸著頭:「西絲卡習慣一個人在學校的圍牆邊讀書,她看書的模樣讓我想想起姊姊。」
「真敢,居然說一些害臊的話作弄姊姊。」克莉絲汀四兩撥千斤地回應:「所以這位靜同學,吸引到亞伯的哪裡呢?」
「她長這樣吧。」亞伯用資訊裝置轉發給西絲卡同學的校園SNS給克莉絲汀看。
奈森對於校園SNS覺得非常有趣:「不愧是超級資優生齊聚一堂的高中,獨立運營在校生專屬的SNS社群。」
「嗯,有趣。」克莉絲汀看了一下,這是第一高中創校以來的優良傳統,這間學校學風非常保守,學生們以成績學力和優秀畢業生自傲,繼承創辦人貴族責任的道德精神,開放圍牆的校園,以學生為主體的SNS社群網路,主要的目的就是對社會發散宣揚道德精神的影響力。
這位西絲卡在自己公開的SNS網路中展示自己的形象照,垂腰的粉亮長髮,害羞靦腆的臉龐,手中捧著書,克莉絲汀開玩笑地說:「嗯,胸部非常豐滿呢!」
「唉呦,不是啦,姊姊~」亞伯又被捉弄了,「西絲卡同學看起來就很像…」
「躲藏在角落中的生物類型。」克莉絲汀吊足亞伯的胃口之後:「就是所謂的I向性人吧?但是別相信西元時代MBTI那一套,那種東西只是江湖詐術而已。」
亞伯立刻解釋:「姊姊~別鬧了,能考上我們學校的,才不信江湖詐術。」
「咳嗯!」奈森清了清喉嚨,眼角帶笑,但語氣收斂了玩笑成分:「所以,亞伯弟弟,覺得這位西絲卡同學,有什麼特別『古怪』的地方嗎?」奈森知道前面都只是姊弟倆互相嬉鬧,這位西絲卡同學應該有發生什麼事情,讓亞伯特別提起。
亞伯拉罕點點頭,收斂了玩笑的神色,眉頭微蹙,顯然奈森問到了他真正困惑的點。
「奈森大哥說到點上。西絲卡…她其實剛入學的時候,比現在還要畏縮。說話總是小小聲的,不太敢看人,感覺好像很怕被注意,但成績在我之後幾名。我們第一次說上話,還是我主動問她一個我搞不懂的數學題。」他頓了頓,彷彿在回憶那個轉變的節點。「後來她才慢慢放開一點,會跟我聊聊功課什麼的,但還是不太交朋友,總是一個人。可是最近…」
亞伯拉罕吸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就上週,我跟她在圍牆邊討論一道物理題,那是她最喜歡的讀書地點,因為可以晒到太陽。結果,突然來了一群人。」他比劃著,試圖重現當時的場景,「就是那種,穿著鬆散、隨便、垃圾高校制服的女生,花亮亮的運動外套,大概五、六個吧,領頭的那個,染著一頭誇張的紫綠髮,臉上還有點刺青,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學校的學生。」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還能聽到當時的噪音。「她們衝到圍牆邊,對著西絲卡大吼大叫,罵得非常難聽,臭書呆子、假清高,還提到什麼,別以為能躲,之前的事,要算帳之類的垃圾話。」亞伯拉罕搖搖頭,表示自己聽不太懂,「西絲卡當時被嚇得立刻躲到我身後,身體都有些發抖。但是,那些人吼沒幾句,學校的無人機就飛過來,還有保安機器人,它們發出警示音,要求那些人離開。」
奈森點點頭:「呵,真是不要小看超級資優校園保安機制。然後呢?機器三法則,保安機器人也不能動手吧!」
亞伯拉罕回憶道:「是啊!那些小太妹們看機器人不敢動她們,就更囂張了,一直不停地咒罵西絲卡,還對校內比中指。我當時就勸西絲卡,說這裡不安全,我們快點離開。但她…」亞伯拉罕的語氣充滿了疑惑,「她沒有動。她只是從我背後探出頭,直勾勾地盯著那群不良少女看,眼神很奇怪,不像害怕,反而像是看著什麼被困住的獵物一樣。直到後來,人類女警趕到,才把那群人驅散…應該說,逮捕,用鞋底親密問候。」
「她們被女警們問候一頓後,西絲卡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甚至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對我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很難形容,既像是卸下了重擔,又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那麼畏縮了,更開朗了,甚至有時候,還會主動走到圍牆邊。」亞伯拉罕最終總結道,「我不明白,她明明被嚇壞了,但為什麼又不動?那個眼神,那個笑容…太奇怪了。學校嚴禁霸凌,這些人也不可能進來,她們為什麼會盯上西絲卡?而西絲卡,為什麼又會那樣表現呢?」
克莉絲汀沉吟片刻,揚聲器中傳出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卻充滿了思考的重量。奈森則在一旁,眼神專注地觀察著姊弟倆。
「亞伯,你的描述很有趣,其中有幾個點特別引人注目。」克莉絲汀開口了,語氣平穩,卻像狙擊手扣扳機前那般沉穩。
「西絲卡在被那些校外人士叫罵時,嚇得躲到你身後,身體都在發抖。這是一個正常人,一個你口中『畏縮』的女孩,面對威脅時的真實反應,非常合理。」克莉絲汀微微停頓,讓亞伯拉罕點頭同意,「然而,她沒有逃離現場。」
她的目光穿透亞伯拉罕,彷彿能構築每一個畫面,「亞伯,一個真正害怕到身體發抖的人,會選擇留下來?這兩種反應,是否有些自相矛盾?」
亞伯拉罕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他正要開口,克莉絲汀又接上了話。
「更為奇特的是,當那些人被女警驅散後,哼,鞋底問候過後,西絲卡卻沒有任何反應。」克莉絲汀的語氣漸漸加重,彷彿每個字都帶著深意。「你說畏縮的西絲卡,卻突然變得開朗,甚至會主動走到圍牆邊,這和她剛入學時『怕被注意』判若兩人。」
她最後的問題直擊核心:「一個剛被『霸凌』過的人,為何會因為這場經歷,反而變得更加從容自信,甚至主動將自己置於曾經的『威脅』之下?」
「因為校園很安全?」亞伯稍微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說:「或許我也提供了一些『安全感』給西絲卡同學?」
「嗯呵,這個弟弟真是越來越自誇了呢!」克莉絲汀直接點開來說:「很顯然西絲卡跟那些太妹認識。而且關係不是很一般,簡單來說就是,加害者與受害者的關係,你懂嗎?」
「那些太妹,喔,她們國中的時候霸凌西絲卡!」亞伯拉罕恍然大悟:「所以她們對西絲卡叫囂是要來『算帳』的!」
「事情沒那麼簡單。」克莉絲汀稍微滑過資訊裝置上關於西絲卡的SNS,然後指定了一則西絲卡自己發的公開推文給亞伯看,「她故意在這個車站打卡拍照,你知道這個車站有什麼特點嗎?」
亞伯不解地問:「西絲卡跟我一樣應該住學生宿舍的啊!她怎麼會去那個車站?」然後他仔仔細細看了打卡拍照的內容驚訝發現,「垃圾高中的學生通學會經過這個車站!」
克莉絲汀解明說:「她提早出門,然後在這個車站流連,與垃圾高中的學生通學時交錯。」
「她故意的!」亞伯拉罕拍手一驚,「為什麼?難道說她的目的…復仇。」
克莉絲汀點點頭:「沒錯,而且不是簡單的報復,不是以暴制暴,也不是在暗地裡使壞。這是一場極其高明、精密且滴水不漏的『演出』。」
她示意亞伯拉罕和奈森看回資訊裝置上西絲卡SNS的畫面。「你還記得校園政策嗎?『開放圍牆,對社會發散宣揚道德精神的影響力』,還有校內的高科技安保系統,以及『機器人三法原則』對AI的限制。」克莉絲汀的語氣帶著一絲讚賞,那是對完美犯罪手法,或是完美防衛手段的讚賞。
「西絲卡利用了這一切。」她繼續道,「首先,她知道那些過去的加害者,也就是『垃圾高中』的學生,嫉妒且衝動。這種人,看到曾經被她們欺負的人過得更好,尤其是進入了她們遙不可及的『精英學府』自然會失去理智。」
「所以,她開始『故意』讓她們看見。捷運站『偶遇』圍牆邊的『讀書身影』甚至她SNS上那些展示第一公學校園環境的照片,所有這些,都是『誘餌』且布置巧妙。」克莉絲汀的聲音如同解說一場棋局,「她不僅讓那些太妹看到自己的『成功』還讓她們產生一種錯覺『這個曾經畏縮的西絲卡,現在居然敢這麼囂張』這無疑會點燃她們內心的怒火和不甘。」
克莉絲汀的語氣變得銳利:「然而,她的聰明之處在於,她從未給對方直接動手的機會。第一公學內部是絕對安全的堡壘,校外呢?在圍牆邊,那些人雖然可以叫囂,但無法跨越界線。一旦她們的行為升級,學校的無人機和保安機器人會立刻介入。而機器人三法原則,讓機器人無法對人類進行實質攻擊,這看似是限制,卻也是西絲卡計算好的一環,因為這些『限制』讓那些垃圾高中的太妹們升級自己的衝突行為。」
「最終,校外公權力,也就是人類女警,便會出面處理。」克莉絲汀總結道:「西絲卡讓這些加害者,因為自身的愚蠢和衝動,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取其辱,並可能面臨法律的制裁。而她自己,從頭到尾都是那個『被嚇到』的『受害者』,不費一兵一卒,不沾染任何污點,就完成了對過去冤屈的清算。」
克莉絲汀的聲音放低了一些,「亞伯,你所見證的,不是霸凌,而是一場精妙絕倫的基督山恩仇記,由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親手導演。」語氣中帶著一絲深思,「而你,剛好在她劇本裡,演了個『見證者』的角色。」
亞伯拉罕的眼中,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驚。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回想起西絲卡的笑容,此刻在腦海中變得如此清晰,卻又如此令人不寒而慄。他所認識的那個「畏縮」的女孩,原來竟藏著如此深沉而精密的算計。
克莉絲汀看著弟弟臉上的複雜表情,沒有再多說什麼。她只是讓輪椅的機械手臂輕輕地端起杯子,啜飲了幾口茶。奈森也只是微笑著,像平常一樣,靜靜地陪伴在身旁。
「果然!西絲卡同學跟姊姊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