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便在這樣一種,微妙而又極度危險的平衡之中,靜靜地流淌了過去。
炭治郎依舊住在E區那間名為「種子房」的、溫柔的囚籠裡養胎。日子,過得像被一層永不散去的、溫熱的水氣所籠罩著,緩慢而又靜謐。
義勇幾乎一有任何空隙,就會來到這裡。無論是深夜裡,批完了所有文件之後的、短暫的停留;還是清晨時分,例行巡查E區時的、順道的探望。他總能,為自己找到一個,最為合理的理由,安靜地,待在炭治郎的身邊。那份近乎偏執的、密不透風的守候,讓人同時感到無比的安心,與無比的沉重。杏壽郎則是隔三差五地便會出現在E區的門口。他手中握有伊甸園最高層級的、明文的通行諭令。每一次的探視申請,都幾乎在提交的瞬間,就立刻獲得了批准。連那些向來一絲不苟的監督員,都不敢再對他有任何一絲的阻攔。
義勇再怎麼排斥,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在他的領地裡進出自如。而杏壽郎,則對那份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敵意,完全不放在眼裡。他甚至,還會偶爾在與義勇擦肩而過時,用一個極淡的、充滿了挑釁意味的眼神,回敬過去。像是在無聲地,宣示著某種,他絕不容被任何人所忽視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感。
這日清早,醫療隊完成了對炭治郎的、例行的超音波檢測。
帶隊的醫療員,在闔上儀器面板之後,語氣比往常,明顯放鬆了一些:「也許是因為還在孕早期,目前,我們還沒能掃描到胚胎確切的著床位置。但是,您的各項陽性反應指標,依舊強烈而又穩定。可以確定受孕非常成功。」
短短的幾句話,讓炭治郎那顆懸了許久的心,終於稍稍地放下了。他眼底那份,因不安而產生的緊繃,也隨之鬆弛了些許。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氣,神情,也因此而安定了許多。
例行檢測結束後,杏壽郎便立刻提出,要帶他去G區的人造林裡,散散步。
「你已經有整整六個星期,沒有離開過這裡了。」杏壽郎說得理直氣壯,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金紅色眼眸之中,卻帶著一絲,被他極力隱忍的、深刻的心疼。「哪怕只是出去透透氣也好。」
起初,義勇死活都不同意。他的臉色,鐵青得,像是隨時都要將眼前這個不知好歹的人,直接攔下。但在炭治郎那溫聲的勸慰、加上那近乎撒嬌般的軟磨硬泡之下,他才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極不情願的「可以」。
即便如此,當他們要真正離開E區時,義勇仍舊固執地,站在了那扇厚重的、代表著邊界的門口。他的眉心,緊緊地蹙著,語氣裡,藏不住那份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擔憂:
「真的,不用我陪你一起去嗎?」
這份不加任何掩飾的不信任與執著,讓一旁的杏壽郎,從鼻腔裡,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冰冷的嗤笑。他斜斜地掃了義勇一眼。那白眼翻得毫不客氣。
離開E區那條漫長而又壓抑的通道之後,前方,是一片極為偌大的、半透明的弧形穹頂。穹頂的內部,覆蓋著由伊甸園,耗費了數十年心血,經年培育而成的人造林。
溫暖的陽光,透過那層特殊的穹頂,被仔細地篩落下來,斑駁地,灑在了那條由白色碎石所鋪成的小徑之上,帶著淡淡的暖意,與那潮濕的、屬於植物的氣息。翠綠的葉片之間,正有規律地,傳來全自動灑水裝置的、清脆的滴落聲。那聲音,與土壤被浸潤後,那發酵的味道,奇妙地混雜在了一起,竟讓人生出了幾分,正置身於,真正的、無邊無際的森林之中的錯覺。
炭治郎的腳步有些慢。畢竟,在過去的這六個星期裡,他幾乎未曾走出過那間小小的、密不透風的「種子房」。他伸出手,好奇地,觸碰著那些沿途的、鮮活的葉片。那溫潤的、帶著生命力的綠意,讓他忍不住,做了一個極深的呼吸。
彷彿,連同他胸腔裡,那積壓已久的鬱悶,也隨之淡去了幾分。
「空氣的味道……」他低聲說,「都不一樣了。」
他的眼底,微微地泛著光,像一個被久困於牢籠之中的孩子,終於,得以被短暫地放了風。
杏壽郎跟在他的身側,靜靜地望著他。那眼神裡,夾雜著極為複雜的情緒——那裡面,既有無法言說的、深刻的心疼,又有那難以掩飾的、屬於雄性的佔有慾。
他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可能的平和:「這裡雖然終究也只是人造的。但至少,比E區那間小小的房間,要開闊得多。你應該常常出來走走。」
炭治郎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笑意淡淡的,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那笑裡,帶著一絲禮貌的疏離。好似,在刻意地,與他維持著某種,安全的、不至於太過的距離。
兩人順著那條鋪滿了潔白碎石的、蜿蜒的小徑,緩步前行。腳下,傳來了細微的、令人安心的沙沙聲。途中,有模擬的、清澈的溪流,正從高處的岩壁之間,潺潺地流下。那水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折射出了一道道,斑斕的、炫目的亮點。
炭治郎停了下來,靜靜地,凝視著那片不斷流動著的水面,許久,才終於開口道: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有實感。可能是因為我現在還完全感覺不到,這個小東西,是真的在我的肚子裡。」他頓了頓,像是在尋找一個,更為準確的詞彙,「我不知道,他究竟,是這個實驗的一個『產物』,還是……什麼。」
這句話,讓杏壽郎的心口猛地一震。
他望著炭治郎那顯得有些單薄的、脆弱的側影,眉宇也隨之微微地蹙了起來。他卻強行地壓抑住了,所有那些,即將要脫口而出的、急切的安慰,沒有立刻插話。
他知道,這樣坦白,早已不是為了再去挑釁誰了。
而是竈門炭治郎內心深處,最為真實的、關於「自我角色」的、深刻的不安。
但他終究,還是用一種極低的聲音,開口道:「至少現在,我還能在你的身邊,陪你走過這一段。這對我來說,」他說,「就已經很重要了。」
炭治郎聽著,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微微地勾了勾自己的嘴角。
那笑意,更像是一種,出於溫柔的、體貼的回應。而不是情感的流露。
杏壽郎看著那個笑容,心裡泛起了一陣細密的、難以言說的酸澀。他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哪怕,此刻他們身邊的氛圍,是如此地柔和、如此地親近。他依舊像是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冰冷的厚牆,始終,無法真正地,走進竈門炭治郎的心裡。
林間的步道,一下子寂靜了下來。只有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溫柔的風聲,正輕輕地,掠過他們的耳邊。
炭治郎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望著自己腳邊那些,被踩得微微作響的、潔白的碎石。他的聲音沉靜,卻又無比真切。
「你陪著我的那段時間……是真的。我感受得到,你把我照顧得很好,也給了我可以依靠的肩膀。或許,我們在很多……科學的層面上,都真的很匹配。」
他頓了頓,微微地抿緊了唇。眼底閃過了一抹劇烈的掙扎。
「可是……」他說,「感情這種東西,從來都不只是數據。也不是單純的『契合度』,就能夠輕易定義的。」
杏壽郎聽得懂。
他的心口,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沉重而又煩躁。
他低下視線,片刻之後,才終於壓下了所有的情緒,重新開口。他的語氣,早已不似方才那般急切,而是,帶著一種不願就此妥協的、溫柔的執拗。
「不管你怎麼說,在任何一個層面上,我們都是最適合彼此的人。」他的聲音低低的,卻又帶著,那不容置喙的、屬於軍人的堅定。「那不是幻覺,也不是你的一時錯覺。你一定也能感覺得到的,對不對?那是一種,最為本能的、無法抗拒的吸引……」
「你為什麼,要抗拒?」
話音一落,炭治郎緩緩地抬起眼,重新望向他。
他眼底,在一瞬間閃過的,並非任何一絲責怪。而是一種淡淡的、深刻的憐惜,與那無法言說的、巨大的無奈。
他終究,還是勾起了自己的嘴角。那笑容,卻苦澀得,像一滴被陰冷的雨水,徹底稀釋開來的、陳年的舊墨。
「你確實……」他的語調,被他放得很慢、很慢,像是要讓對方,聽清楚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個字;卻也像,在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去痛苦地,割捨著什麼。「是那個,最『完美』的對象。」
「但——」
那個冰冷的、殘酷的「但」字,還未曾,完全地落下。
炭治郎的眉心,忽然,猛地一緊!
他的下腹,傳來了一陣,極為鋭利的、鑽心般的刺痛!
他的呼吸倏地亂了。他的手,下意識地,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右下腹。整個人,都因那劇烈的疼痛,而痛苦地、微微地,彎下了腰。
杏壽郎的神色在一瞬間徹底大變,他急忙地伸出手,想要攙住他:「炭治郎!你怎麼了?你……」
還沒等他的話說完,那陣刺痛,便更為劇烈地翻湧了上來!彷彿,要將他的身體,就此徹底地、狠狠地撕裂一般!
他的眼前一陣發黑。整個世界,都像被誰掐斷了聲音。四周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迅速地、不受控制地,變得模糊。
他只來得及,看見杏壽郎那張,充滿了驚慌與恐懼的神情,卻已經再也無法站穩自己的身體。
就在他幾乎就要徹底倒地的那一瞬間,一道無比堅定而又有力的臂膀,從一旁迅速地伸了過來,緊緊地、不留任何一絲縫隙地,攬住了他那具,正在不斷下沉的、冰冷的軀體。
「炭治郎!」
那聲音急切又低沉,帶著那份再也壓不住的、瘋狂的焦灼。
他抬起早已渙散的眼眸。在自己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看清了那雙,他無比熟悉的、深藍色的眼睛——
不知是何時,義勇早已追了上來。正將他死死地護在了自己的懷裡。
而煉獄杏壽郎,則愣愣地,僵在了,那僅有半步之遙的、遙遠的距離之外。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義勇當時還獨自一人待在E區的研究室裡,整理著炭治郎最新的生理數據。
主監控屏幕上那條代表著生命體徵的平穩曲線,忽然無預警地閃爍了一下。他的眼神猛地一沉。
下一秒,那條平穩的曲線,便以一種近乎垂直的、斷崖式的角度,急速下滑——血壓,在持續不斷地瘋狂下降;而心跳則先是異常地、劇烈地快速攀升,卻又在短短幾秒之後,忽然掉到了遠低於安全平均值的、危險的區間。
這是最為明顯的、致命的警訊:內出血的徵兆。
他幾乎來不及多想。甚至來不及去啟動任何正規的警報程序。他整個人,幾乎是從那張冰冷的金屬座椅上,猛地彈了起來,用一種近乎瘋狂的姿態,衝出了研究室。
他的腦子裡,正嗡嗡作響,一片空白。身體,卻早已比他那混亂的意識,更快了一步。那段平日里需要走上短短幾分鐘的路程,他跑得,像要將阻擋在自己面前的空氣,都徹底地撕裂。
當他遠遠地,看見那條陽光斑駁的步道上,那兩個熟悉的人影時,他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冰冷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炭治郎的身體,正微微地、痛苦地彎曲著。他的一隻手,死死地摀著自己的下腹。那張總是帶著溫暖血色的臉,此刻,蒼白如紙。
下一秒,他的膝蓋,便無力地一軟。那雙總是清澈明亮的眼眸,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渙散。
「炭治郎——!」
義勇的聲音,幾乎是嘶吼出來的。他在那最後的一瞬間,跨過了那段看似遙遠的距離,在炭治郎的意識徹底墜入黑暗的前一刻,穩穩地,將那個正在不斷下沉的、冰冷的身體,接進了自己的懷裡。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張,白得駭人的臉。那急促而又紊亂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義勇的心口,猛地一緊,那種劇烈的、窒息般的痛楚,幾乎要讓他,就此昏厥。
「快!醫療員呢?!這裡需要緊急醫療支援!」他的聲音,因那份極致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卻又響亮得,足以讓整個區域的警報系統都為之迴盪,「誰都好——快點送他去最近的手術艙!」
杏壽郎一時還愣在原地。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充滿了鮮血與死亡氣息的畫面,讓他那向來冷靜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確認炭治郎此刻的狀態,卻被義勇一個猛然轉過來的眼神,狠狠地攔下了。
那眼神,鋒利得,幾乎要將人的血肉,都徹底割傷。
「不准碰他!」
義勇的聲音,冷得刺骨,那裡面,帶著那份被壓抑到了極點的、瘋狂的怒火,與那份幾乎要將他徹底吞沒的、深刻的絕望。
杏壽郎僵在了當場。他的手指無力地顫抖著,停在了半空之中。胸口正劇烈地翻湧著什麼——那不是委屈,而是,一種深刻到,近乎要將他整個人都徹底撕裂的、巨大的失落。
而那個,被他視若珍寶的人,卻早已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陷入了全然的、無知無覺的昏沉。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G區內所有的緊急警報燈,都瘋狂地閃爍了起來。醫療隊推著那輛輕便的、可移動的緊急擔架,急速地趕到了。
義勇抱著炭治郎的姿勢,卻一動不動。像一尊,早已凝固了的、悲傷的雕塑。彷彿只要他稍一鬆手,懷裡這個溫熱的、卻又在不斷變冷的生命,就會,就此徹底地,從他身邊消失。
「快!他的血壓掉得太快了!疑似是宮外孕導致的輸卵管破裂!」醫療員的聲音,因緊張而顯得尖銳。她立刻展開了最基礎的急救操作,並迅速地推來了擔架,協助轉移。
義勇小心翼翼地,將炭治郎,輕輕地放了上去。他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分毫,死死地,扣著那隻,早已變得冰冷的、沒有任何血色的手腕。
醫療艙的緊急運輸軌道,被迅速地開啟。他幾乎是伴隨著那飛速移動的擔架,一路小跑。整個人都緊繃到了極致。
在那之後,他沒有再多看身後那個,還愣在原地的杏壽郎一眼。
杏壽郎追在後頭,他的心口,正瘋狂地翻湧著,那難以言喻的惶然與憤怒。他想開口,想說些什麼,卻在走廊那變幻的光影裡,看到了義勇低著頭的、專注的側臉。
他的額髮,因那急速的奔跑而垂落下來。他的眼神,專注到了極致,只死死地,凝固在了擔架上那張,蒼白的、脆弱的臉上。
那神情裡,沒有留下任何一絲縫隙。也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人的空間。
杏壽郎的喉嚨猛地一緊。所有那些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就這樣全都被死死地堵了回去。
那一刻,他才終於徹底地、痛苦地意識到:
無論,他再怎麼去強調那該死的「命運」,再怎麼去說服自己,他們才是最為契合的一對。他與炭治郎之間,早已橫亙著一道,他再也無法跨越的、巨大的鴻溝。
而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的另一端,自始至終,都只站著富岡義勇一個人。
手術艙的門,在他們抵達時,自動地開啟了。醫療專用的、無影的強光,在一瞬間亮了起來。那刺眼的、黃白色的光芒,籠罩了整個冰冷的空間。
醫療員熟練地,將炭治郎從擔架上,轉移到了中央的手術床上,然後,迅速地為他連接上各種複雜的監測裝置。一旁的螢幕上,所有的數據,都在瘋狂地、不穩定地閃爍著。心率驟降;而血壓則更是一路向著最危險的、代表著「死亡」的谷底,不斷下滑。
「準備輸血!立刻啟動體內自動止血模組!」領隊的醫療員,用最大的聲音,大聲地下達著指令。
義勇沒有被趕出艙外。他只是站在離那張冰冷的手術床最近的位置。他的眼神,緊緊地鎖著屏幕上那些,不斷跳動的、危險的數字。他的手,卻依舊死死地扣著炭治郎那隻冰涼的、無力的手腕。
彷彿,那是他與這個世界之間,最後一道,用以維繫的脆弱繩索。
「富岡老師,您的手需要讓開了。」一名年輕的醫療員,用極低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義勇先是愣了一下。像完全沒有聽見。直到,他意識到自己那份固執的、不肯放手的姿態,可能正在妨礙著接下來的急救時,他才終於將手收回,向後退到了一旁。
無菌的隔離區,被迅速地佈置完成。冰冷的、銀色的機械臂,從天花板上迅速地展開。那冷冽的、不帶任何一絲情感的金屬光,清晰地,反射在了義勇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
他的表情,冷靜到近乎一種,屬於無機質的、麻木的狀態。卻又因那過度的專注,而讓他的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抑制地,輕微地顫抖著。
他的喉結,一次又一次地,艱難地滾動。
他在自己的心裡,瘋狂地默念著那些冰冷的數據,默念著每一個,代表著生與死的、危險的臨界值。就像在用他那早已瀕臨崩潰的理智,去強行地壓制著那顆,快要徹底炸裂的、痛苦的心。
門外,杏壽郎被兩名盡忠職守的安全人員死死地擋住。他焦躁地想要衝進去,卻只換來了一道冰冷的、無法逾越的金屬門。
透過那扇小小的、透明的觀測窗,他能隱約地看見裡頭,那個屬於富岡義勇的、孤獨的身影——
那樣地專注,那樣地決絕。甚至,還帶著某種近乎狂熱的、不容任何人靠近的守護。
杏壽郎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呼吸也早已徹底地紊亂。他知道,自己早已沒有了任何立場,可以再多說一個字。
可他心底那份,巨大的、無處可去的不甘,卻像一把最為鋒利的、生了鏽的利刃,正一寸一寸地,將他徹底地割裂。
手術艙內,炭治郎那隻垂在床邊的手,指尖,忽然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義勇迅速地察覺到了。
他在自己的心裡,用一種近乎祈禱的、破碎的聲音,暗暗地、反覆地念到:
「撐著……炭治郎……再撐一下……」
「我在這裡。」
數據的曲線,在一名醫療員那充滿了驚訝的、壓抑的驚呼聲中,終於一點一點地,逐漸地趨於了平穩。
義勇緩緩地閉上了眼。他的額頭,重重地抵在了自己那冰涼的掌心之上。整個人,都像是在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靠著身後那冰冷的牆壁,緩緩地滑坐在了地上。
手術結束後,主刀的醫療員,摘下了臉上那沾著血跡的手套。他轉過身,對著還坐在地上的義勇,用一種極為簡潔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報告道:
「是典型的子宮外孕,著床的位置在右側輸卵管。幸好發現得及時,才沒有連同母體都一併損耗掉。」
他頓了頓,語氣稍稍地沉重了一些。
「只是……為了止血,右側輸卵管必須被整體切除。這意味著,他後續自然受孕的難度,將會大大地增加。而且,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珍貴的子宮模組,我們在手術的過程中,採取了更為細緻的、複雜的操作。這對他本身的身體耗損,也比我們預期的要更大。」
那句,輕飄飄的「保留子宮」,像一根最為冰冷的、淬了毒的長針,狠狠地,刺進了義勇的耳膜。
他先是,用一種極低的、沙啞的聲音,冷冷地反問。
「……為了,保留子宮?」
那名醫療員一愣,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解釋。
義勇卻忽然,像徹底情緒失控一般,猛地抬起了頭!他那雙深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那眼神,凌厲得像要將眼前這個,他曾經無比敬重的同僚,就此徹底地、狠狠地撕裂!
「你們的優先考量,應該是母體的絕對安全!而不是那個該死的、冰冷的『模組』!」
他的聲音猛然地拔高,幾乎是一聲充滿了痛苦與絕望的怒吼!
「如果人死了,保留那個子宮,又有什麼用!」
整個手術艙內,瞬間,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的醫療員都屏住了呼吸,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那冰冷的、單調的監測儀的聲響,在這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靜默之中,顯得格外地刺耳。
義勇的胸膛,正劇烈地、痛苦地起伏著。他明明也是醫者出身,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在這種分秒必爭的手術之中,每一個選擇,都不是輕率為之。卻仍舊被那股巨大的、無處可去的無力感,徹底地吞沒。
他的拳頭緊緊地握著,指節早已泛起了青白。目光死死地鎖在了那張病床上,那個臉色蒼白如紙的、脆弱的炭治郎。
像是要用這種方式,將那個差點就要離他而去的靈魂,重新牢牢地拉回來。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
他才終於緩緩地低下了頭。用那早已壓抑不住的、劇烈顫抖的聲音,沙啞地補上了最後一句。
「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
「僅此而已。」
手術艙外的走廊,冷得像一節未被充分加熱的金屬管道。那股屬於醫療區域特有的、混合著消毒水與冷風的氣味,正沿著天花板上那慘白燈帶所投下的陰影,一絲一絲地,往杏壽郎的胸腔裡鑽。
他聽完了醫療員那簡短而又冰冷的口頭說明,臉色也隨之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仍在危險觀察期,生理指標極不穩定」這幾個字,像一根根細小的、有毒的芒刺,死死地卡在他的喉間,吞不下也吐不出。
他先是,用一種被他自己壓抑到了極點的、沙啞的聲音,問了最基本的安危問題。像害怕任何一點過大的音量波動,都會驚擾到那扇厚重門板之後的、那個脆弱的人。
在得到了「暫時無法判定長期影響」這個近乎絕望的回覆後,他的眉心鎖得更緊。指節在掌心之中,一寸寸地收攏,直到泛起了駭人的、缺血的青白。
他盯著那扇緊閉的、冰冷的艙門。玻璃的觀測窗上,正模糊地映著他自己的、憔悴的倒影。那倒影,與艙門之內,那些正瘋狂跳動著的、代表著危險的儀器光點,重疊在了一起。
像兩道,在此刻永遠也無法再對焦的、悲傷的軌跡——一個,是他;另一個,是他眼睜睜看著,卻再也守不住的人。
他不是沒有見過「耗損」。在伊甸園這一年多的時間裡,無數的數據、病例、以及那些被標記為「失敗」的冰冷報表,都在他的眼前,來來去去。他曾以那副,由十年軍旅生涯所訓練出的、絕對的冷靜,將那一切,都分門別類地歸檔、標註,然後,毫無感情地,放回抽屜的最深處。
可當那個冰冷的、可被替代的編號,真正地、殘酷地,把名字換成了「竈門炭治郎」時,他所有那些,引以為傲的冷靜與自持,都像被瞬間抽乾了一樣,蕩然無存。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動搖起了這場,毫無人性的實驗,其存在的安全邏輯。
他開始瘋狂地懷疑,「規範」這兩個字,在突如其來的、劇烈的疼痛面前,是否還具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說服力。
如果,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要用他的疼、他的痛來交換,那這條該死的路,還要不要再繼續走下去?
他從不甘心向任何人承認自己的恐懼。卻在此刻,清晰地聽見了自己那早已失去了所有節拍的、混亂的心跳聲。像是在這片無人的、冰冷的暗處,向自己狼狽地承認了一次,最為徹底的敗退。
那些,曾被他視若珍寶的記憶,在此刻,極不合時宜地,一一浮了上來:
在那片虛假的人造林裡,溫暖的陽光,曾那樣溫柔地,落在他們二人的肩頭。當他說出「你應該常常出來走走」時,對方那不置可否的、淺淡的笑。
在G區伴侶單元那個,溫暖的、只屬於他們的夜晚,書頁被輕輕翻過去的、細微的聲響,與他們鼻尖相觸時,那灼人的、試探的溫度。
以及,那句「我同意」,落下的那一刻。他曾以為,那所謂的「命運」,終於,肯順著數據所指向的方向,開始溫柔地,緩緩轉動。
可此刻,他的腦海裡,卻只剩下了一個,最為赤裸的、也最為卑微的念頭——
讓他平安。
那張蓋著紅印的、代表著最高權限的通行諭令,在此時,成了一張最為可笑的廢紙。所有的「權利」、所有的「配對」、所有那些,關於他們才是「最適合彼此」的、冰冷的科學論證,也都在這一瞬間,徹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力道。
他將自己的身體,更深地貼近了那面冰冷的玻璃。掌心被那刺骨的冷意,刺得陣陣發麻。他的喉頭乾澀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份對富岡義勇深刻的妒意,仍舊在他的心底燃燒著。那份,對那個總是站在手術燈下、寸步不離的、高高在上的研究員的排斥,也依舊存在。
但所有這些,都早已被另一種,更為龐大的、更為原始的東西,死死地壓住了——
那是一種,眼睜睜看著自己最為珍重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地,遠離自己視線的、巨大的恐懼。
一種,身為獵人,卻忽然發現,自己再也握不住手中那把弓的徹底的空洞。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像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自己,下達一道,最為艱難的、最後的命令:
若他還能醒來。
我就什麼都可以重來。
若他還能醒來。
我就先把所有那些,該死的、用以爭奪的槍口,全部都放下。
恢復室的燈光柔白卻又刺眼。
醫療供給艙裡,那些維持著生命體徵的精密儀器,正有規律地,發出冰冷的鳴響。每一次的「滴答」聲,都像一道,正在無情倒數的、催命的鐘擺。
炭治郎正安靜地躺在那裡。他的面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浸濕的紙。嘴唇也因失血而乾裂。指尖則因那根粗大的靜脈導管,而微微地腫起。
透明的艙壁,清晰地,隔開了那條正在進行血液流轉的、脆弱的路徑。懸掛在一旁的輸液袋中,那鮮紅的、溫熱的液體,正一點一滴地,緩慢落下,重新流入他那冰冷的、幾乎要停止運轉的體內。
義勇一動不動地,站在供給艙的外側。他的雙手緊緊地背在身後,卻因那過度的、無法抑制的緊握,而顯得關節突兀。
他的眼神鎖死在了那具,脆弱得彷彿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見的身影之上。他不敢眨眼,也不敢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偏移。
彷彿只要他有一瞬間錯開了視線,對方就會悄然無聲地徹底消失。
他的心口,正被一種隱忍的、劇烈的鈍痛,反覆地擰緊。像是有人正拿著一把生了鏽的鈍刀,在他的身體內部,不斷地、殘忍地,切割著他的每一次呼吸。
輸血的時間格外地漫長。每一次,儀器上所顯示的、最為微小的數據波動,都讓他的每一根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直到,那最後一滴溫熱的血液,被徹底地輸盡。
直到,屏幕上的數值,一點一點地,回升到了那個,代表著「穩定」的安全區間。
直到,那盞代表著「危急」的、刺目的紅色警示燈,終於徹底地熄去。
他才終於,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早已憋了許久的、渾濁的氣。
可艙內的那個人,卻仍舊沒有醒來。
他就那樣,安靜地躺在那裡。呼吸輕得,幾乎就要聽不見。
義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無比明白,這條由他親手所開啟的、瘋狂的道路,已經走到了最終的臨界點。
再這樣繼續下去,所要面臨的,早已不僅僅是那些所謂的、冰冷的「數據風險」了。
而是再也無可挽回的,失去。
他低下頭,眼神在炭治郎那張蒼白得沒有任何一絲血色的臉龐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像要將這張臉,刻下一道永不磨滅的烙印。
然後,他在自己的心底,用一種極其堅決的聲音,落下了一句話——
這個項目,就到此為止。
那不是出於任何一時的衝動。那是一種,在被無盡的、劇烈的疼痛,徹底逼到了絕境之後,絕對的冷靜。
為了守住眼前這條,鮮活的、溫熱的性命。
他寧可與整個伊甸園為敵。也要將他從這場殘酷的、毫無人性的實驗裡,徹底地奪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