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Gemini3製圖
貧窮的本質極為根深柢固。從小出身處境挺困難的家境的我,對這句話的感受很深。而這種貧窮的結構與頑固,便是許多發展經濟學的主題,尤其在許多國家的貧窮,將以最粗暴的面目存在著,即「極端赤貧」,每日生活在赤貧線以下。於是,許多發展經濟學者便想要理解何以許多低收入國家的農民會持續地陷入極端赤貧?我們該如何理解貧窮的本質?援助計劃能否把赤貧的家戶從極端的處境中拉出來?今天來繼續來寫「貧窮陷阱」的最新研究。
我在前文整理了早期研究者從「營養型陷阱」出發,但發展經濟學者們發現「營養」只能解釋部份的難以成立後,焦點逐漸轉向資產、技能、職業選擇與市場限制。這些因素更可能構成持久的結構性障礙,而不是單純的熱量不足或營養不良。今天的討論若要做的簡單的整理,可以簡化如下:貧窮不只是缺乏收入,而是缺乏機會,甚至赤貧本身就會形成一種自我強化的束縛。經濟學研究的發現是,赤貧家戶之所以難以脫離赤貧,關鍵不在於缺乏努力,而是眼下的貧困讓他們無法累積足夠的流動性、承擔轉換職業所需的風險,因而只能困在報酬低、體力密集、沒有成長性的工作中。在許多低收入國家,像畜牧或其他附加價值高的生產活動往往需要「最低可行規模」的固定成本,若資產不足,家戶就無法跨過門檻,只能持續停留在生計型、低附加價值的職業。結果便形成一個惡性循環:越窮越難投資、越無法改變生產型態,也就越難累積資本,最後再次被拖回赤貧的狀態。換句話說,赤貧不是單純的收入不足,而是一種因缺乏緩衝與選擇空間,而被迫困在次佳且艱苦生活策略中的結構性命運。
包裹型援助協助減少赤貧
在這條研究脈絡中,最著名的實務案例來自 BRAC 的「Ultra-poor Graduation Program」,這是一個涵蓋資產移轉、訓練、諮詢陪伴、消費補貼以及儲蓄推廣的多面向計畫。
這種「包裹性介入」被發現頗有成效。一篇發表在Science上衡量跨七個國家的RCT研究顯示,受試家庭在收入、生產性資產、消費、甚至心理健康方面都獲得持久改善。Bangladesh 的研究更指出,即使在七年後,這些改善仍然顯著。此外,成本效益也相當高,顯示一次性的「big push」的確能讓最貧困者建立更穩健的生活基礎。
然而,這些結果並不能直接證明「貧窮陷阱」存在,有可能極端貧窮的家庭,本來就很努力的在改善自身的模型,既有的計劃,可能只是借力使力,加速了原本的窮人上升趨勢,而不是讓家庭跨越某個難以攻克的貧窮門檻。要真正找到陷阱,需要進一步檢驗「資產的跨期演化是否呈現 S 型」,也就是家庭是否必須跨過某個臨界值才能進入自我強化的正循環。
Balboni 等人針對孟加拉 的後續研究"為何窮人陷於貧窮",發表在QJE上,提供了目前最強的貧窮陷阱證據:的確存在某一個「臨界點」,如果包裹型介入的援助計劃並辦法一口氣拉到這個臨界點之上,貧窮家庭很快又會被拖回赤貧的深淵當中。
他們長期追蹤參與計劃的孟加拉家戶,直接估計家庭資產一年到下一年的變化矩形圖,而非從某個理論假設的機制出發。
職業選擇與機會臨界點
從資料來看,他們發現,家庭資產的演化確實呈現 S 型,也就是說: 初始資產很低的家庭,縱使暫時得到一些資源,也會逐漸花光、回到低水準; 達到某個臨界點以上的家庭,反而會自然持續累積資產; 這個臨界點恰好接近 BRAC 計畫移轉給家庭的資產數量。
在他們資料中的受試組村莊的「2007年家戶資產額 -- 2011年的家戶資產額」的確呈現了S型:

這說明 BRAC 計畫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剛好」提供足夠的資源,使家庭跨過門檻,從而進入可持續的成長軌道。他們的研究發現,這機制背後的 個體基礎很可能與「職業不可分割性」有關:例如畜牧業需要最小可行規模;當家戶資產規模太小時,風險高、收益低,難以持續的去養牛;但若能一次性跨過規模門檻,收益則會迅速攀升。這種不可分割性比營養機制更符合實際觀察,也更能建立穩健的貧窮陷阱結構。
換句話說,赤貧家戶之所以持續陷入赤貧,多半來自於眼下的貧窮,讓他們難以累積足夠的流動性或承擔足夠的風險,只能持續做附加價值較低且辛苦的工作。
貧窮陷阱有多普遍?
而2025年芝加哥大學的Job Market Candidate的Edward Jee的博士論文"Trap and Transfer",便從上述的研究得到靈感:貧窮陷阱的結構其實隱含了某中生產非凸性 (Production Non-Convexity),這多半是要轉移到比較好的職業或是工作需要付出某種「固定成本」,比方說,要養牛就必須至少有一頭牛,沒有辦法小額儲蓄先取得半頭牛,或是要養魚就是先弄魚塭,諸如此類,於是他重新匯整了既有的27個普發現金的田野實驗資料,共7萬5000個家戶,設計了了一套「類貝氏計量法」,來去回測各國的貧窮陷阱有多普遍。
他發現,在27個既有研究中,至少有6成的研究樣本家戶,都遇到了貧窮陷阱,而且家戶生產的出現了「非凸性」(見panel b):

Trap and Transfer 圖四
除了之外,他還計算了各國的「貧窮陷頸臨界點」所對應的家戶資產額度:

Trap and Tranfer的表一
若聚焦於第一欄,便是各國的「臨界點」的家戶平均資產,比方說,在馬利,若資產小於260美元(PPP)的家戶,便會卡在貧窮陷阱裡頭,而這個數字在世界各國差距很多,比方說在秘魯,這數字高達近4000美元(PPP)。而第二欄則表示,平均來說,各個赤貧家戶離達標還有多遠,而第四欄的Transfer指的是該項田野實驗的現金轉移的規模大小,第五跟第六欄則是指有多少樣本家戶落於貧窮陷阱。
要扶貧不能只靠一雙手:包裹性介入的重要性
貧窮結構的自我複雜還有另一個特性,就是其「多重性」,單一維度的援助很難協助扶貧。
後續許多研究便指出,BRAC 計畫的成效並不是來自其中某一個元素,而是因為它一次性解除多種限制。換句話說:光給現金並不能持久改善生活,單純提供儲蓄帳戶也無法讓家庭累積足夠資本,只有單純的技能訓練更不會帶來明顯改變。 這些單項工具的失敗,都強化了貧窮陷阱是「多重限制共同作用」的概念,而非單一市場失靈造成的結果。
比方說諾獎得主Abhijit Banerjee與合作者發表在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的文章便發現,在迦納他們嘗試只援助發生產性的資本,或只援助儲蓄帳戶,都相當地失敗。因此,在美國的USAID被變不見之前,美國的援助政策圈的共識,便是要用包裹性介入的方式來協助發展中國家的赤貧問題。
拉離赤貧之後?
發展經濟學目前遇到的另一個困境是:就算把赤貧的家戶「拉離赤貧」之後,但他們離所謂的中產階級還很遠,也就是存在某種「貧窮階梯」,因為大部份的家戶遠離赤貧之後,但仍處在某種極為不足的狀態,這種貧窮的結構雖然比赤貧來得脆弱,但大部份的研究或發展計劃,並沒有關心到這一塊。
這裡也牽涉到另一個比較深的哲學問題:什麼是發展?什麼是發展經濟學家?為何多數的發展經濟學家不再關心經濟成長?經濟成長等於窮人得到更多機會嗎?未來再繼續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