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e Solo 是國家地理雜誌一部拍攝徒手獨攀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內、全世界最艱難的岩壁的紀錄片。今天它得了 2019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這部電影紀錄的不是攀岩,而是與死亡一線之隔的完美。
巨大到可怕 - 巨牆 El Capitan
我不懂攀岩,但對這件事很感興趣。第一次去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看到谷地中間的草原上豎立了很多撐著腳架的高倍望遠鏡,對著一公里外的酋長岩(
El Capitan)。望遠鏡旁邊擺著折疊桌椅,搭了休閑帳篷。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
El Capitan 酋長岩 圖片來源 : PlanetMoutain.com
幾乎所有遊客都開著車子呼嘯而過,我卻好奇到把車子停下來走到草原中央,問他們在看什麼。一位老先生告訴我他在看攀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前面就是世界著名近千米高的酋長岩,上面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我看不到任何攀岩的人。
老先生把他的高倍望遠鏡借給我看,在他的指示下我在鏡頭內慢慢搜尋,才看到兩個白色的小點垂掛在岩壁上。他說那就是兩個攀岩的人,他們已經爬了五天,而且過去兩天都停留在原地沒有進展。只有在這種有對比的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那面牆有多巨大──巨大到可怕。
優勝美地最著名的兩塊巨大的岩壁就是酋長岩和半穹岩(
Half Dome)。酋長岩 El Capitan 簡稱 ”El Cap”,攀岩圈內人士都稱之為「巨牆」 The Big Wall。 這兩塊巨岩隔著谷地互相遙望,也成了優勝美地神聖的地標。
半穹岩 Half Dome 圖片來源 : SFGate
不可能攀爬的巨牆
酋長岩的高度相當於台北101的兩倍。在 1958 年以前,全世界都認為酋長岩永遠不可能攀登──無論用任何方式。可是在那年有一個叫
哈定的花了47天,用繩索爬完全程。從此這個記錄就一直不斷被打破,也被嘗試出更多攀登路線。
今天,攀爬酋長岩平均花費的時間是 5 ~ 7天。當你必須花一個禮拜在垂直的牆壁上,可想而知的重量與補給問題就會成為非常大的挑戰。你必須攜帶一個禮拜的食物與飲水,再加上營帳、睡袋、繩索和所有的攀爬器材。這些東西全部加起來超過一百公斤,完全要靠人力用繩索一寸一寸拉上去。
所以當你在遠處用望遠鏡看過去的時候,通常你會看到左右兩個小點,那就是兩個人,然後下面吊著一個2米長的圓筒狀補給袋。每往上爬一段,他們就把補給袋跟著拉上去。
攀爬的方式
攀岩很粗淺又外行地來說,大約可以分成三種方式。第一個就是上面提到的那種,用繩子一寸一寸的爬上去。這叫助攀──靠拉繩往上爬,身體以扣環等䕶具吊掛著。這是最傳統的攀岩法,身上所有需要的繩索與護具都必須帶齊。
第二種是徒手雙攀。這種攀岩以徒手進行,䕶具和繩索只是用來防止摔落。由於所需要的繩索短,攀岩工具也大大簡化,爬岩的速度可以加快好幾倍。這種爬法由兩人互相接應,用繩索連著,當一個人爬的時候,另一個人必須把自己固定在一個支撐點等待。領爬的人萬一失手,跌落的距離最多就是兩人之間繩索的長度,隊友的支撐點就是他們的止跌點。就這樣兩人互相交互輪流向上爬,慢慢前進。
當然還有人嫌這樣太慢,因為有一半的時間都必須固定在支撐點等待同伴。所以就出現了第三種最不可思議的攀爬法:Free Solo──那就是無繩索、無護具徒手獨攀。
這種攀爬法把所有的繁文縟節通通廢除。攀岩的人只靠自己的雙手雙腳,沒有繩子,也沒有其他任何防護措施,自己獨自往上爬。這樣的攀岩法最大的好處就是輕快。當然最大的壞處就是絕對不能出錯。只要失手一次就不會有明天。
徒手獨攀 Free Solo 圖片來源 : 國家地理雜誌
Free Solo 這種不要命的攀爬法,已經出現了30多年。過去所有長期使用這種攀岩方式的,幾乎有一半都已英年早逝。全世界的攀岩專家只有不到 1% 的人敢使用這種方式。但無論再不要命,還是從來沒有人敢徒手挑戰半穹岩和酋長岩。因為這兩座巨牆高而且難爬,90 度垂直光禿的花崗岩壁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讓全世界跌破眼鏡的怪咖 Alex Honnold
但2007年,優勝美地的山谷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名叫亞歷克斯.哈諾(
Alex Honnold)的怪咖。當時他只有22歲,剛剛從加州的柏克萊大學輟學。他偷了母親的箱型車逃離學校,以車為家,從此展開他的爬岩生涯。
哈諾從13歲開始就瘋狂愛上爬岩。他從初中開始一直到大學每天都要練習爬岩三小時以上,從來沒有間斷過。這個怪咖在短短一年之內讓優勝美地所有的攀岩家都跌破眼鏡。他連續徒手攀爬了優勝美地谷內好幾座數百公尺高的垂直岩壁,而且一路打破紀錄。
徒手獨攀半穹岩
2008年9月6日,他徒手從垂直的北面爬上了半穹岩,而且只花了兩小時45分。半穹岩我爬過兩次──但全世界爬半穹岩都是從背面拉鋼索上去。背面斜度只有 50 度,是唯一不需要特殊攀岩裝備就可以登頂的路徑。只要你手夠力,只要死抓著鋼索不放,爬上這座世界著名的峯頂並不是那麼困難。只是這一路從谷底爬到山頂,單趟要走六到七個小時。
可是哈諾這傢伙卻只花了三個小時不到,赤手空拳從垂直的 90度岩壁爬上來。為了減輕重量,他連水都沒有帶。他所有的身外之物就是一袋石灰粉。
這件事震驚了美國媒體。從此這個怪咖聲名大噪。他是全世界第一個,也是唯一徒手獨攀半穹岩的。從那天開始,哈諾心裡盤算的下一個人生終極目標就是徒手攀爬酋長岩。
華裔導演金國威
Free Solo 這部紀錄片的製作源頭應該追溯到十年前哈諾一舉成名的那個時刻。哈諾認識國家地理雜誌一位華裔專業攝影師金國威(
Jimmy Chin)。
這位父母來自中國大陸的攝影師也不是吃素的,他精通好幾樣極限運動──包括登山、攀岩和滑雪。他曾經多次攀登喜瑪拉雅山,並且曾經在聖母峰登頂成功後滑雪而下。
2011年,金國威和兩位同伴成功攀爬喜瑪拉雅山脈從來沒有人攀爬過、因形狀被稱為「鯊魚鰭」的
梅魯峰中峰,成為世界首批登頂的人。他用隨身的攝影機把這次的經歷拍攝剪輯而成著名的紀錄片
Meru。
「不可能」的界線到底在哪𥚃 ?
總之哈諾從2009年開始就思考要如何徒手獨攀酋長岩。這是哈諾人生最大的夢。誰都知道要徒手爬上這個近千米高的花崗岩巨牆,每一步都不能有絲毫的不完美。不完美的代價就是死亡。當你去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的事,你的風險不只是能不能成功,而是這件事到底可不可能。
拍或不拍的兩難
稍後金國威跟哈諾提到,想要為國家地理雜誌拍一部專門報導他徒手爬岩的紀錄片。哈諾這才透露他的瘋狂想法。這件事不但沒有當下一拍即合,甚至讓金國威想打退堂鼓。他不想讓拍攝這部電影成為鼓勵哈諾徒手攀登酋長岩的理由。他認為那已經超越紀錄片的倫理範疇。
紀錄片跟劇情片最大的不同是,你無法安排劇情。在拍攝的當下,沒有人知道下一步劇情會如何發展。在 Free Solo 這個情境之中,下一步的不完美就必然是死亡。製作小組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可能性。他們更擔心的是,會不會因為攝影小組的介入,造成哈諾分心而導致悲劇 ?他們甚至擔心「柯達效應」──也就是哈諾會不會在鏡頭前面變得超乎平常地大膽 ?
不去嘗試根本不是選項
不能沒有嘗試而帶著遺憾度過這一生
哈諾的回應是,不管拍不拍,這個夢他一定要去執行。對他來說,不去做這件事根本不是一個選項;如果試了而失去生命,他願意接受這個後果──該發生的就讓它發生。他不能沒有嘗試而帶著遺憾度過一生。
金國威於是接下了這個重責大任。全世界沒有幾個可以合乎拍攝這部紀錄片條件的人──他必須是職業攀岩家,又是職業攝影家,最好又是哈諾的熟識,讓他有絕對的信任感。製作小組一共找了四個合乎這樣條件的人,在 2014 年展開前置作業。
2015 年,哈諾正式展開徒手攀爬酋長岩的訓練。他必須先選定攀爬路線,在護具的協助下,在光禿的花崗岩石壁上找尋每一個可以攀附落腳的定點。然後反覆不停地演練。
石壁上哪怕是一公分寛的邊,只要是他手指的第一關節可以扣上;或是兩公分寬的裂縫,只要是他的手指可以插入⋯⋯這都是他攀爬的工具。有些地方完全沒有落腳點,他只能靠鞋尖的摩擦力支撐自己的重量。另外由於低溫對摩擦力有幫助,他還得選擇黎明開爬;為了助於適應,練爬的時後他只穿正式攀登時的那套衣服。這些微小的差別他都計算在內。
攀爬路線圖 圖片來源 : New York Times
精確而完美的執行
他把岩壁必經的路線上每一個可以攀附的位置都清楚地記在腦海裡。下一步是出哪隻腳,要往哪移動;或哪隻手要往哪抓,在他心裡都已經排練成譜,反覆不停地練習。
事後他說這已經不再是技術問題,而是如何精確執行自己的記憶。他所攀爬的每一寸路徑都經過思考、計劃和反覆地演練。他幾乎是以背誦的方式進行這場攀岩。
攝影師們跟隨哈諾上上下下,找尋未來最佳的拍攝點。在實際拍攝那天,他們必須把自己和重達幾十公斤的攝影器材吊掛在沿途的四個定點,等待哈諾出現在鏡頭之內。這樣的訓練一直持續著,但是哈諾始終沒有決定哪一天攀登。團隊沒有人敢問,因為他們不願意給他任何壓力。
不完美的代價就是死亡
2017 年6月3號那天,哈諾說他準備好了。攝影團隊的部署是 : 岩壁上沿著哈諾行進的路線吊掛著四位攝影師。峭壁頂端有一部吊桿式攝影機伸出峭壁向下俯拍,峭壁的底部有一部攝影機向上仰拍。谷底草原上另有兩部攝影機用高倍望遠鏡捕捉遠拍全景。
這中間最困難的一部分是在700 米的高度,有一大片突出的拱形岩石,上面完全沒有任何依附點。要越過這一塊拱石,哈諾必須一步向左橫跨大約1.5 公尺,像空手道側踢那樣把左腳撐在側面狹窄的石邊上,然後藉著短暫的支撐力,瞬間把重心向左移位到下一個幾乎無法觸碰到的攀附點。試爬的時候在這裡他失手了好幾次。
不願意朋友目睹死亡
哈諾知道「側踢」這一段會是他最驚險的一步。他說他不畏懼死亡,但是不願意死在朋友面前,那樣對他們不公平。攝影團隊於是決定在這裡使用了兩部無人遙控攝影機。在岩壁上的攝影師們則必須完全保持無我與沉默,不能有任何動靜。他們必須把對講機關閉,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一位攝影師後來說他連自己的心跳都嫌太大聲。
決定忠實面對任何結果
另外一項非常困難的決定就是,如果哈諾不幸墜落,鏡頭要不要跟拍。這部電影將來要不要出版。哈諾的回答是 : 他不在乎。團隊們應該做他們所應該做的事,忠實紀錄全程。如果他在近頂處墜落,自由落體的時間大約是 17 秒。那將是人類紀錄片史上最恐怖的17 秒。
他們在哈諾的身上裝了一個微小的無線麥克風,為的是錄取他呼吸的聲音。這也意味著如果哈諾不幸墜落,他落地的撞擊聲也會被捕捉到。在最後一次會議上,攝影團隊們都同意忠實地接受這個可能發生的事實。
在死亡面前保持絕對中立無我的攝影團隊
當然,坐在戲院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哈諾並沒有墜落。大家幾乎是以欣賞讚嘆的角度來看眼前的畫面。可是在拍攝的當下,沒有人知道下一步會怎樣。這是紀錄片,沒有劇本,沒有人能夠預知劇情如何發展。
這些吊掛在懸崖上的攝影師必須壓抑著極度的焦慮,又要在完全無我無聲的條件下,敬業地做一個專業人員該做的事──包括哈諾若是真的墜落,他們還必須跟拍,繼續做完一個忠實的紀錄片專業攝影師,直到最後一刻。別忘了,電影𥚃最後攀爬的部分經過剪輯只有 30 分鐘,而實際過程是 4 小時,每一個下一秒鐘都可能以悲劇收場。工作團隊必須全程面對這種不忍卒睹的焦慮。
我覺得這是這部電影得到奧斯卡獎的原因。這個獎不是頒給哈諾。他不是演員也不是在演戲,他只是在執行自己的夢。這個獎是頒給那個必須壓抑內心極度的焦慮與恐懼,而又必須表現出完全無我又專業的團隊。我覺得給得很公平。他們給的不只是技術奬,而是敬業奬。
當哈諾爬上頂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哭了。
他一共只花了3小時56分。
我不懂得生命,可是今天在巨牆上我經歷到完美 - 哈諾
側記
一年之後的2018 年6月2日,哈諾又回去嘗試「徒手同步雙攀」──因為有護具又有隊友,攀爬可以變得更大膽,速度也更快。再一次,他又打破世界紀錄。這次他只花了1小時47分。
這種攀法跟前面列舉的雙人爬法不同。它是兩人「同歩」攀爬,個人不需要等待對方固定。所以在同一時間內,有可能兩人都沒有固定。只要有一個人失手墜落,另一個也會被拖下水。就在哈諾再破紀錄的第二天── 2018 年6月3日,另外兩個攀岩專家採用同樣的方式攀爬,結果兩人都
墜落身亡。他們是酋長岩攀岩摔死的第 30 與 31 人,也使得優勝美地因攀岩而身亡的總數達到 120 人,可是沒人認為這會造成不良示範。
他們沒有封山也沒有禁爬。任何人想攀岩都可以去,不需要任何文件或聲請程序。優勝美地的遊戲規則是,政府不保護,也不會禁止。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人身安全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