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慶祝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八十歲生日,泰特美術館、蓬皮杜藝術中心與大都會博物館在今年聯合舉辦了為期半年的巡回回顧展。展覽以藝術家不同時期的創作主題為脈絡,涵蓋版畫、繪畫、攝影、雕刻、影像裝置等多種媒介。除了「複合試驗」、「加州時期」、「雙人肖像」、「泳池」等多個代表性階段,展覽還包括了藝術家近年使用現代科技媒介創作的繪畫與電子影像,代表畫作A Bigger Splash、Mr and Mrs Clark and Percy及動態錄像The Four Seasons等悉數呈現。
大衛·霍克尼於1937年出生在英國布萊德福,16歲進入布萊德福藝術學院,從歐洲傳統寫實繪畫起步,專攻寫生素描和腐蝕版畫。五零年代,波普藝術興盛,他創作於1954年的自畫像使用了當時最流行的拼貼手法,人物表情一本正經帶點倔強,衣著髮型透露出不羈的時髦品味和超前的雅痞感。
1959年,霍克尼進入倫敦皇家藝術學院,接觸到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詩歌,又深受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和讓·杜布菲(Jean Dubuffet)的影響,他開始更關註人物與情感的具象表達,畫作也從反叛無序的抽象表現主義,轉向活潑可親的自然主義風格。
1964年,霍克尼移居美國西岸,加州的陽光和享樂主義為他的創作注入了明快的色彩與更個人化的情結。他買下一台拍立得SX-70,寫實主義的畫面也因為攝影角度的加入,得以兼顧物體的運動、時間的流動與相對靜止的內部視角。簡單來說,他像是用兒童塗鴉般的定格動畫手法敘述某一情節——有時背景被虛化,只抓取人物的特定姿態,以誇張趣致的陳設制造氛圍;有時主角被徹底隱去,波光晃動的水面與棕櫚樹的陰影暗示曖昧微妙的人物動態,成為一種別樣的情欲書寫方式。
當時正值極簡藝術和色域畫興盛時期,霍克尼也有意在畫作中放入建築立面與幾何式的齊整草坪作為反叛的回應。在這些敘事作品裏,很難發現克難而焦慮的情緒,或類似聖徒般的英雄美德。霍克尼用柔和妥帖的色彩,簡潔的構圖制造出夢境般的生活場景,就連悲傷和躑躅都是明艷爛漫、令人心動的。
八十年代開始,霍克尼嘗試用照相機、傳真機、影印機甚至電子刨筆刀創作拼貼畫。他認為「照片看到的是表面,繪畫展示的是空間,空間比表面要神秘。」 在1980年的畫作Nichols Canyon,他用等角透視營造出連貫的山路景觀,令觀者視野在交疊遞進的畫面裏得以拓展。六年後,他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看到《乾隆南巡圖》時,才發覺這樣移步換景的創作手法與清代宮廷畫家們慣用的散點透視如出一轍。
進入數字時代,這位年過七旬,永遠亮襪子紅領帶的老爺爺依舊勇猛而勤奮地創作。令人驚喜的是,這次的畫布是iPhone。2010年,他又興致勃勃捧起剛上市兩個月的iPad。這個大玩具在他看來優點多多:背光屏幕可以在黑暗中照樣作畫,色彩庫裏擁有傳統油彩無法替代的足量「新顏色」,放大畫作至600倍也無損清晰度,而在我們看來稀鬆平常的存儲功能,卻恰好能記錄下一件作品從無到有的全部階段。
在近年的新作品裏,植物開始取代人物,成為霍克尼鐘愛的描繪對象。那些糾纏冗雜的生長線條,參差簇擁造就的迷人幾何感再度啟發了他對於光與空間的感知。信步鄉野時,霍克尼有意識地使用視覺記憶去擷取每件物體的起勢與走向。與定點環視的全景圖不同,他將自己這種視角形容為「一邊走,一邊停下來拍」,用最古老的觀察儀器——眼睛代替攝像頭,用記憶代替照片庫,再回歸到畫布,進行下一步的剪輯拼貼。
在2015年的畫作Garden,池邊小屋被色彩搶眼的絳紫花叢與粉綠森林熱情包圍,孩童般的稚拙筆觸帶有法國畫家勞爾·杜飛(Raoul Dufy)式的海派悅目,組成了悉心構築的多維浪漫空間。
面對「繪畫已死」的詰問,大衛·霍克尼老神在在,用隨手可得的綜合材料,電子屏幕下的流暢筆觸,搖晃擺動的鏡頭,展開一幅幅神秘、悠哉、充滿活力的波西米亞式記憶地圖,暗示我們繪畫的本源「眼、心、手」是無法被遺棄的。這位巨蟹座的藝術家,總是持續從自然、家、愛人互動中產生敏感與共情,你很少在他的畫裏讀到時代轟隆的悲切力量,或是理智主導的平衡秩序。更多的,是充沛溫情的心思與不失波瀾的想像,當然,還有恰到好處的狡黠。
在長達六十餘年的創作生命裏,他始終關心個人如何再進一步觀看這個世界,以及在二維平面上盡可能覆現更多的細節。當我們習慣用固定的立場去探聽、觀看、進入某個平凡無味甚至令人懊喪的場景時,他的作品裏總有新鮮迷人的美感情致,彷彿那些對世間聲色的好奇與偏愛永遠不會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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