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堡是伊斯蘭世界的紐約加上巴黎,最自由開放的城市。
亞洲隔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和歐洲相望,清真寺的尖塔劃破天際線,建築雖比不上杜拜騷包浮誇,不過古都的風韻,抽乾中東地殼內所有的石油也換不到。
我在伊斯坦堡認識了新朋友巴瑞旭,他身高將近190公分,特種部隊退伍,光頭,腰桿筆直,有丈夫氣,在賭場和頂級飯店從事多年的保安工作,後來自己獨立創業,經營賓士禮車的出租公司。腰圍小腹雖漸漸顯出當老闆的富泰,但仍記得時時漂白牙齒,讓自己有迷死客人的笑容。
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伊斯坦堡。Photo source : Harold Litwiler@flickr CC BY 2.0
這倒也聰明,長年耕耘的人脈和口碑統統派上用場。巴瑞旭還給我看他和唐納 · 川普(Donald Trump)以及珍妮佛 · 羅培茲(Jennifer Lopez)的合照,這些超級富豪、國際明星訪問伊斯坦堡時,他都是隨身保鑣。
巴瑞旭對每款賓士車如數家珍,時不時用相對優惠的價格和稅率向德國直接進口數台賓士,開了一陣子再汰舊換新,賓士的轉手價格在土耳其仍然非常驚人。聽他生財有道、精打細算,頗以自己白手起家為榮,一肩擔起幾十名員工的生計。
他說:「只要保養得當,新車和二手車不會差太多。」
「那到底差在哪?」
「皮椅的味道聞起來就是沒有新車那麼性感。」
街邊的茶攤無時無刻擠滿了歇腳下棋的人,花上大半天慢慢啜飲裝在小玻璃杯裡的熱紅茶。我看巴瑞旭又開了另一台賓士,趁機調侃他:「你泡美眉一定很方便。」
巴瑞旭:「拜託,我連女友都沒有。」
「花花公子都嘛這樣說。」我翻了翻白眼。
「你的車就是在豪華酒店、私人機場和賭場來來去去,這些金字塔頂端的避雷針尖上的客人,一定讓你賺飽飽的囉?」
巴瑞旭:「錢財乃身外之物,一顆滿足的心才是最大的財富。」
我又再度翻了白眼:「闊少爺都嘛這樣說。」
「說我是闊少爺,那你沒見識過真正的紈褲子弟......那些中東的公子哥兒呀......」
「哇......你認識很多阿拉伯王子嗎?」突然我腦中出現一千零一夜的場景。
巴瑞旭:「就算不是王子,起碼也是王子的堂表兄弟。我的客人八成來自中東產油國的上流社會,剩下的才是歐洲客人。但是那些王公子弟基本上把我們這些做服務業的當成下人。」
巴瑞旭人高馬大,卻心細如髮,拿出Iphone對了對明天的客戶預約單,眉頭一皺,立刻打電話交待司機要記得把冰箱裡的酒拿起來。
「因為明天是中東客人,我們一定要把車裡的酒全部清光光,只剩下咖啡、果汁、茶、礦泉水之類的。」巴瑞旭說。
我當然知道伊斯蘭教禁酒,但我不相信每個穆斯林都那麼乖,尤其是習慣香車美人的富貴公子哥兒,怎麼可能不愛醇酒?
「難道他們真的不喝酒?」
「正好相反,」巴瑞旭哈哈大笑,很有仰天長嘯的氣魄:「他們專程來伊斯坦堡就是為了買醉。不過我們都必須裝作不知道,免得冒犯客人。」
「喔?」我滿頭霧水。既然客人喜歡,還不趕緊幫忙張羅,竟然這樣做生意呀?
「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不過他們也知道我們裝作不知道。我們更知道他們知道我們裝作不知道。」巴瑞旭試著解釋,但是聽起來像繞口令,讓我更迷糊了。
「反正,就是默契啦。兩邊都要裝傻。」
「好彆扭,那你怎麼知道他們喝酒?」
「出入時他們的隨從僕人會把酒放在隨身的黑色袋子裡。伊斯坦堡所有頂級旅館的門房、司機、服務生、清潔婦都知道。」
「既然已經飛來土耳其,何必那麼神秘兮兮?」
「沒辦法,在有些中東國家喝酒可是很嚴重的,罰款監禁不用說,有時還要挨鞭子,他們從小被制約習慣了。而且,這些公子哥兒有身份地位,總是要比升斗小民多在乎些什麼......」
在阿拉伯半島居主導地位的瓦哈比教派被稱為「伊斯蘭的清教徒」,興起於18世紀,如同基督教的喀爾文教派一樣,對教義解釋極度保守,注重自我節制,厭棄世俗享樂;人生在世,如水一樣澄澈,如麵包一樣珍貴,如大地一樣沉靜。
黑金石油仍深埋地底時,阿拉伯遊牧部落在貧瘠黃沙中討生活,嚴厲的教規尚不成問題,反正窮人家安平樂道,從來就沒本錢「鬥酒十千恣讙謔」(縱情恣意尋歡享樂)。
但是到了二十世紀,中東國家因開採石油而暴發,足以撼動世界政經情勢的最大橫財突然掉到最立志守貧克己的人頭上,富冠全球,連鐘鼓饌玉都不足貴,飽暖思淫慾,難免有人就「但願長醉不願醒」啦!(註1)
窮人無法挑挑揀揀,所以粗茶淡飯不以為苦;富人享受得起五光十色的奢華誘惑,反而充滿沉溺於欲望的罪惡感。
五光十色的誘惑。Photo source : David@flickr CC BY 2.0
這些鮮車怒馬(奢侈的服飾車駕)的豪門子弟,其實西化甚深,人人都攻讀(或購買?)了歐美大學的學位,說得一口好英語,但是畢業一回到母國就得聽話,做做樣子、乖乖遵守教規,不然被老爸踢出家門的下場,就是額度無上限的黑卡被剪掉。
所以看在巴瑞旭眼裡,既有點同情這些來伊斯坦堡灑大錢的阿拉伯貴公子,可憐又壓抑,又愛笑他們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但畢竟花錢是大爺,他的意見只能說給我這個不相干的外人聽。
「而且他們的酒品大多很差,常發酒瘋。一身光潔,卻很會弄髒車子,彷彿他們生來就是專門弄髒東西讓別人收拾似的。」
他搖搖頭:「好酒品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跟學習任何事情一樣需要慢慢陶冶。我們土耳其人有喝茴香酒的傳統,要喝就一起公開喝,不會有做壞事的心虛。自然而然從長輩那邊學會品嚐、學會節制、學會如何用酒為生活加味,而不是躲躲藏藏,私下牛飲狂喝,把自己灌醉好逃避喝醉的罪惡感。」
不管在哪,服務業都要出盡法寶討好客人,賺取的利潤有一半算補償忍氣吞聲的心理撫慰金,巴瑞旭有時會酸他尊貴慷慨的客人幾句來出氣:「他們當中最糟糕的那一群,人傻錢多,雙手沒拿過比杯子重的東西,腦袋沒解決過比『買遊輪好還是買飛機好』更困難的問題。」
膏粱子弟張狂浪蕩,顯富擺闊在哪裡都不足為奇。他們花錢如流水,什麼都買得到,就是缺乏成事最必要的努力和決心。即使連出國留學,國家都搶著出錢買單,畢業後仍無法吃苦、無法競爭、無法獨立,無法脫離家族庇蔭,就無法脫離國家基於宗教理由而維持相對封閉的文化。不管再怎麼不滿,半聲都不敢吭,壓抑再壓抑,唯一的出口是飆車,因為方向盤是他們生命中唯一可以控制的東西。
巴瑞旭鼻子哼哼:「就連飆車時,他們通常也是醉醺醺的。」
產油國黃沙滾滾,公子哥兒不工作,也不需工作,工作只分成兩種,會把衣服弄髒的,和不會把衣服弄髒的。前者交給來自菲律賓和巴基斯坦的廉價勞工,後者就外包給來自歐美的高薪白領。
政府掌控石油收入,沒有公民力量制衡,威權體制不鼓勵海外交流,或多或少也畏懼總是隨著經濟發展而來的政治改革訴求;因此只希望用官方的投資基金(主權財富基金)投資別國產業,好面對未來必然的石油枯竭,簡直是全國性的老年退休方案。
一方面固然可說是未雨稠繆,但另一方面是變相鼓勵國民不用奮發,不需要有危機意識——反正以後沒油了,繼續爽爽當包租公和股東即可。
整個經濟體脆弱而扭曲,宛如海市蜃樓,好逸惡勞、不努力發展其他產業,唯一的出口是石油,進口則只為了滿足開發油田、軍隊、奢侈品的需求;油價走低時,縮衣節食,油價走高時,舖張浪費到愚蠢的地步。
這就是經濟學家口中的「石油詛咒」(Resource curse),主張豐沛儲油量阻礙長遠社會發展,是禍不是福,而專家學者們總是不忘在文中提及東亞新興諸國來比較,好頒發「努力奮發乖寶寶」貼紙一張。
每次都讓我不中用地開始心虛:「那個......如果只要又宅又廢躺著張嘴,天上就自動掉松露餡餅,我也不會介意自家後院有石油呀…...但可憐我們連被詛咒的機會都沒有。」
面對財大氣粗的鄉巴佬,一干過勞死的窮鬼還能嘲笑他們是沒品味的土豪,圖個精神勝利,但眼見精馬術、賽遊艇、鬥跑車,住在宮殿裡的王公貴族正在貫徹有閒階級論的最大美德——炫耀性消費,心中的綠眼睛怪獸只能吱吱怪叫幾聲,恐嚇人家「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我偷偷懷疑其實我們或許都只是有點在嫉妒人家命好,過得太爽罷了。到底在酸葡萄個什麼勁兒?
伊斯坦堡聚集了各路人馬,有的女人包著頭,只露出一張臉,她身旁一起聊天逛街的女伴,卻是細肩帶熱褲,曲線窈窕。明明幾乎都是穆斯林,酒類飲料卻在各大商店餐廳酒吧販售,青年男女聚會,笑意盈盈,無酒不歡。
人類的本能就是喜歡暫時麻醉自己,灌幾杯黃湯下肚,醺然陶醉、舒暢開懷;憂愁時用酒消愁,高興時飲酒助興,膽小時喝酒壯膽,發飆時借酒裝瘋,受驚時壓驚,受寒時怯寒,真是妙用無窮。
快樂要喝一杯,難過時要喝一杯,總是找得到無數理由喝酒,要對抗這個可愛的化學物質,所需的意志不只需要一點點。
伊斯蘭文明贈與給全世界的飲料是提神醒腦的咖啡,但老實說,時時保持神智清明,不見得是件太愉快的事。人有時候就是想故意忘掉矜持和禮教,囂張地踰矩,瘋狂地撒野,酒精不過是塊遮羞布罷了。
荒唐後,總有個爛藉口好說嘴:「那時我喝醉了......人家不是有意的......」
而這正是伊斯蘭教當初禁酒的主因。既然你把酒後亂性怪到壞酒品這個擋箭牌上,那乾脆釜底抽薪,大家都不要喝好了,禁酒才能時時保持清醒,對自己負全責,一心歸向真主。不然其實古蘭經也承認酒並非全無益處,還承諾天堂的河流潺潺流淌著美酒呢!
我好奇道:「不過,如果他們真的家裡有油田,應該不需要租車吧?阿拉伯王公們不是有錢到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嗎?」
「對呀,如果你去他們大學停車場晃一圈,會發現不是藍寶堅尼就是積架,早上撞壞一台BMW,下午家裡就送來一輛保時捷。」
「既然錢不是問題,那為什麼不自己在伊斯坦堡買跑車呢?」
「你想在這種路況開車嗎?」巴瑞旭指了指烏煙瘴氣、車水馬龍的交通,我搖頭。
伊斯坦堡街道。Photo source : Moyan Brenn@flickr CC BY 2.0
「我是地頭蛇,當然知道很多觀光客不知道的秘密場所。再說,不是自己的車,不管出入哪裡都方便。」他賊笑:「跑車就是要自己握住方向盤奔馳,但賓士不一樣,一定要司機開,自己抱著辣妹坐在後座當大爺。」
派車去機場接像「維多利亞的秘密」內衣天使模特兒那種高冷美豔的金髮高級伴遊女郎,心裡也舒坦多了。反正出來玩就是貪圖一個舒心。
中東貴客喜歡伊斯坦堡的開放,喝酒、跳舞、穿比基尼、開遊艇派對,女人不包頭巾、不蒙面也沒人側目,可以公開摟著愛人在街上牽手親吻,享有一種暫時擺脫家鄉束縛的解放感。
「不過,如果是為了享樂,去倫敦巴黎一擲千金,不是更放得開?」
巴瑞旭說:「這你不信教就無法體會了,我們土耳其人開放歸開放,畢竟還是伊斯蘭教徒,是自己人,對阿拉伯人來說,伊斯坦堡比歐洲更有安全感,一天五次聽得到清真寺的喊拜聲,時時刻刻知道自己身在穆斯林兄弟之邦,飲食也令人放心,全是HALAL清真食物,不會誤食豬肉製品。」
伊斯坦堡離中東主要城市也不過一個多小時的直飛航程,風俗宗教既熟悉,又沒有母國的嚴刑峻法,堪稱是最恰到好處的心理距離。因此伊斯坦堡高級飯店的頂級套房,多半是中東富家子弟的飲酒天堂,他們週末樂於在此消費。
巴瑞旭說著說著突然沉悶起來:「但這種狀況不知道可以持續多久呀......,一說到政治就火大......其實我是很悲觀的......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我們會落得像中東一樣。」
現代土耳其之父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ürk)在一個世紀前,力主政教分離的世俗主義,帶給土耳其社會迥異於其他穆斯林國度的自由開放,在土耳其你喝不喝酒是你家的事,不是國家的事。
但近十年來以伊斯蘭保守派姿態起家的執政黨,為了迎合虔誠的基層選民,有意無意通過不少符合伊斯蘭教義的法案。對反對者來說,他們不歡迎國家機器介入個人生活方式的選擇,抗議私領域遭到侵犯,雙方造成空前的緊張。
執政黨批評主張政教分離的國父凱末爾只是個糊塗醉漢,而年輕人回答:「我們是凱末爾的士兵。」
埃爾多安總理帶頭鼓吹:「大家喝優酪乳吧,不要喝酒。」引得都市年輕人出言諷刺:「難不成總理要走回頭路?想當蘇丹或哈里發(政教合一的領袖)不成?」邊乾杯還不忘酸一句:「敬埃爾多安總理!」
若把酒精從伊斯坦堡的夜生活拿掉,會多了一大塊空白。與其說自由慣了的年輕一代在街頭爭民主,不如說他們在捍衛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2013年春夏的街頭抗議中,他們唱著昂揚的足球隊歌,對抗政府的催淚瓦斯,發動一波一波的社會運動,還約定每天晚上家家戶戶定時敲酒杯集體抗議。
男人一說起政治就幹聲連連是普世現象,巴瑞旭口沫橫飛之際,突然被手下司機來電打斷,他臉色凝重地處理完公事後,我問:「有什麼要緊事嗎?」
「司機問我空酒瓶是要當垃圾丟掉呢......還是當成遺失的貴重物品處理。」
「空酒瓶有什麼大不了的?」
「有組中東的客人把幾個空酒瓶、垃圾和嘔吐物留在車內,就醉醺醺進去飯店了。」
「然後呢......又怎麼樣?」
「有個干邑酒瓶上面好像鑲了幾顆鑽石呀。」
「真的嗎?」其實我心裡想問的是「是真的鑽石嗎?」
「我原本也不確定......我剛拍了照片傳給之前一位擁有幾個酒莊的法國客戶看,他說這是極品干邑(Cognac),可以喝的古董,非常稀有的陳年佳釀,喝了一瓶就少了一瓶,只透過拍賣會販賣,全世界也只有寥寥可數的人買得到而已。」
「所以上面的鑽石是真鑽嗎?」
「不知道。但酒瓶外層好像是水晶做的。」
「很貴吧?一瓶多少錢?」
「那當然。不過,你知道嗎?基本上數字不存在於王子的世界裡,當你有錢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錢就像空氣一樣理所當然。你會覺得大口呼吸很浪費嗎?」
「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我劉姥姥似的盡力在賈府螃蟹宴中保持正常的語調:「那酒瓶呢?」
「先鎖在公司的保險櫃裡。我打算等客人明天酒醒了再問他要不要好了。聽說空酒瓶寄回原來的酒莊可以refill(再續),沒經過客人同意還是別丟的好。」
畢竟,最高端服務業講究的就是信用。
「不過,既然他們不應該喝酒,當然他們也不會把酒瓶帶回家吧......?」我說,不然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最高端服務業同時講究的還有格調,格調來自和客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對呀......而且我們一直裝作不知道他們愛喝酒......要怎麼問才不失禮呢?」
難得巴瑞旭收起嘻皮笑臉,稍稍有點苦惱起來。
註1:「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整天吃山珍海味的豪華生活不足珍貴,只希望長駐醉鄉而不願清醒。
封面圖片來源:Daniel Go@Flickr CC BY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