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寺因幡堂的手作市集,固定在每個月的8日開張。在寺院或神社境內舉辦手作市集,是再尋常不過的日本現代風景,不只是佛寺神社比便利超商還多的京都,乃至於東京大都會區、大阪生活圈等現代都市,都曉得妥善地利用寺社的空間,舉辦藝文活動與手作市集,提供一般人親近信仰的機會。
一個正在平等寺境內準備中的攤位,年紀40左右的店老闆,和一位應該是他母親,看上去80開外的老太太,忙著把攤桌佈好,端出了幾個木盤藤籃。也就是這樣吧,我猜想他們不是賣陶碗瓷杯,大概就是手繪明信片或西陣織的財布錢包,手作市集的商品大抵就是這些;再不然就是拿出一罐罐新鮮果醬、一袋袋手工餅乾,或是有機的京野菜──畢竟讓飲食回歸自然是不分國界的,這波從義大利開始的慢活浪潮,大概是現代人的主旋律了。
京都平等寺。Photo Credit:Pixabay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那位老太太從一個保溫箱裡頭,硬是拉出了幾個真空包,透明的包裝裡頭呈現深褐色,好似帶點湯水還是滷汁;應該是裝了熟食的真空包被整齊地放在藤籃上,老太太在籃子外頭貼了一張手寫的標籤。當我讀懂標籤品項的時候,再看一眼平等寺的石燈籠、山門、還有本堂前藥師如來的法相,以及走來走去、忙著安排10點鐘法會的僧人們,讓我有點傻眼是,老太太手裡那些真空包,全都是自家滷製的鹿肉。這要是發生在以持齋為主要修行法門的台灣,早就被攆出去了;日本佛教的諸多宗派寺院裡,有的還是保持著齋戒的習慣,有的則像南傳佛教一樣,不刻意宰殺但也不刻意禁取。
神社佛寺的境內除了販售護身符等宗教祈福商品之外,也可以擺賣世俗商品:從髮夾髮簪等女性專用的小物,到鹿肉魚乾章魚燒等食物,一眼看去似乎沒什麼禁忌;這有點像台灣的廟口市集,最後愈發展規模愈大,終致成為一個商圈,新京極通、寺町通就是這樣來的。
我6點就到平等寺了,因為難得趕上一個月一次的市集,想趁著開寺門的那一刻起,東望望、西問問,看這手作市集是怎麼開始的。也幸好我來得早,才對著藥師如來問完訊,就有一位穿著運動服的老伯,應是邊散步邊晨跑的行程結束了,便轉道寺院來禮拜一番,作為一日的開始。
「早!」老伯先開了口。
「早!」我趕緊用日文回應,但多少是藏了台灣人的口音吧,老伯的下一句話就充滿好奇。
「你從哪裡來的啊?來遍路嗎?」
「我從台灣來,來巡禮洛陽三十三觀音。」
「喔,洛陽桑啊。」因為正在遍路而稱之為遍路桑的說法(註1),我已經聽過很多回了;但因為巡禮的對象是洛陽三十三觀音,京都人更習慣稱之為「洛陽桑」。
「洛陽桑的話啊,小時候還沒有呢!」像是勾起了他在平等寺境內,奔跑嬉戲,與同伴捉迷藏的童年回憶,老伯幽幽地道出了京都的前世:「也是有很多寺院,但就是金閣寺、清水寺、天龍寺比較有人去,其他地方都很蕭條,和尚出來跑喪葬儀式賺錢。我們叫做葬式佛教啊,現在還有遺留一些這種不好的風氣。後來洛陽桑就沒落了,現在的巡禮點跟古時候,就是江戶時代流傳下來的啊都不一樣。我們小時候會在寺裡的空地玩耍,和尚不會管我們,年紀小的沙彌有時候還陪我們玩。我們也都很乖啊,不會爬到本堂去搗蛋,怕神佛生氣呢!」
天龍寺。Photo Credit:wikipedia
洛陽觀音三十三所,是這10餘年間才復興起來的巡禮行程,的確有幾個巡禮參拜的寺院,已經不存在了;京都並不是原封不動地把1200年前的風華,像抽成真空一樣留在世人面前,而是在都市計畫的取捨之間、歷史流動的無奈之下,一點一滴去蕪存菁,不斷重建翻整後,才有了今天這樣古典的面貌。
京都的變化不可謂不大,譬如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羅生門》裡的羅城門,本來是平安皇朝的正門,現在只剩下一塊碑,標註著曾經的座標;織田信長足堪屯兵紮營的本能寺,被大火一燒後,重建的規模也明顯小了許多;被許多觀光客誤認為千年古蹟的平安神宮,其實遲至1895年,也就是割台的那年才被蓋起來,但1976年就被左派激進份子一把火燒了,現在看到的是1979年的重建版。
金閣寺也是新蓋的,東本願寺也遭過火吻,可是這些改變與重建,卻又巧妙地留住了當年的風采,按原圖、原材料、原工法重建的這些京都寺社,果真混水摸魚地和廣隆寺、清水寺、下鴨神社等正牌古蹟躋身並列,沒有深究的人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京都不曾變過,也不曾重建過什麼,就像在我出發前,總以為洛陽觀音三十三所就和四國八十八所一樣是古代的行程。
下鴨神社。Photo Credit :文超 石@flickr CC BY SA-2.0
所以,即使2016年的熊本大震造成熊本城和阿蘇神社這樣劇烈的災情,我會惋惜、會感嘆,但不會擔憂日本文化歷史的保存從此蒙上一層如阿蘇火山灰般厚重的陰霾,我相信日本人會把阿蘇神社照原樣蓋回來的。畢竟,伊勢神宮、上賀茂神社、春日大社這些重要的大神社,都保有20年一次「式年遷宮」的優良傳統;約莫從10世紀前後開始,每20年,以檜木為梁柱,檜木皮為葺頂的神社本殿,會從甲地拆遷到乙地,20年後再拆遷回來。這種替神明搬家的傳統,一方面是由於神道教追求清淨、新綠、長春等思想;二因全檜木的本殿沒有過多的漆飾,本來使用年限就不長;三來則是為了保全傳統建築工法技術,以20年為一個世代,用遷宮的方式,把古老的建築工藝一代代傳承下來,至今不輟。
這豈不就是「手作」的真正奧義嗎!師徒相承的傳統,令人羨慕!
京都的常與變,端賴一條崇神敬佛的脈流延續著,再怎麼嶄新的寺社,依舊燃放著古老的線香,傳出綿密平板的誦經聲。僧人們都上本堂了,也陸續有香客來到平等寺,老伯也一一向他們問早。偏是一位穿著筆挺西裝的男子,拎著公事包,和一枚超商飯糰;進得寺來,對佛像鞠個躬就一屁股往兩側的公共椅坐,大口啃起了他的飯糰。
「今天怎麼樣?」老伯主動問起了男子。
「還好啦。你呢?」
「一樣一樣。」
老伯對他揮了揮手,似乎看出我的不解,他便解釋道:「喔,這裡的藥師如來是專門對治癌症的啦,我的老伴是肝,還有他的老爸是腸子,都是初期。」
「不好意思。」
「沒有,沒關係的,來這裡大家都一樣。」
老伯這麼一說,我已不知是身在寺院還是醫院了。但我很健康啊,正待想這麼說,便收嘴了。誰能夠擔保自己健康一輩子,永遠不用擔心要如何對付癌症?沒有這個本領,我還是得乖乖地向藥師如來祈求,身心安泰,隨心滿願。
8點半,上班的男子走了,老伯也返家去了,而手作市集才剛要開始熱鬧;爐上的線香,渾不知自己將被燒盡卻還優雅地搔弄著煙塵。
註1:唐墨於〈鳥居是最好的招牌〉一文中亦有提到「遍路桑」:宗教巡禮也是觀光日本的一種管道,譬如愈來愈多台灣人熱衷投入的四國遍路,即是以徒步或搭車的方式,環島四國一周,參拜88間諸尊寺院,以追尋弘法大師空海的修行歷程為目的;這樣的環島活動或是各種靈場參拜,稱為「遍路」,從事的行者則被稱為「遍路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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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