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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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北台灣的雨勢已經感覺得到慢慢在減緩了,中南部的聽眾朋友們,明天出門還是要嚴防豪大雨,中央氣象局的豪大雨特報會持續到29號,也就是這個禮拜日,請各位朋友們再忍耐一下,要曬曬太陽可能得要等到這個禮拜一了……」

 

我們可以聽你那張白金情歌精選嗎,爸?小鎮說。

你要中文的還是西洋的,還是菲爾柯林斯的?他父親說。

我不要聽菲爾柯林斯。

那你要聽哪張?

中文的,我想聽那個唱love me的那個。

 

父親的視線離開擋風玻璃外的世界,他看著小鎮,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他給了小鎮一個微笑,小鎮察覺他並不是真的想笑,他知道父親現在反而沒有心情對他擠眉弄眼。小鎮喜歡看他把手直直搭在方向盤的上緣,這樣的父親在他眼裡看起來更像一個堅定的人。當他看到他兩隻手臂擺在大腿上,從下緣控制方向盤時,他會有點緊張,如果這時有什麼突如其來的意外溜到他們面前,根本無從反應。

 

這台克萊斯勒─捲雲是克萊斯勒1995到2000年的車款,那年他父親花了九十三萬的價格買下它。他常常會跟他和他母親炫耀這台車和克萊斯勒集團,說克萊斯勒是美國的大車廠,跟福特和通用是三大汽車製造業巨頭,Big Three,他告訴他們。小鎮看得出他為自己買了這台全美第三大廠的名車而感到自豪,而且這個廠牌的車不管在當時還是今日,在台灣來說都算少數。他猜他一定也常對母親發表一些關於這台克萊斯勒─捲雲的評論和讚美。愛車的男人談到車就很難停下來,這個小鎮知道,雖然他對車子和愛車族沒什麼意見,但他不覺得自己在長大後會有什麼機會在這類事情上和他們走在一起。他長大後會喜歡的事情,會像愛車族那般喜愛的事情有三種:電影、船和製作家具,不過對於後兩者的興趣他現在還沒有萌芽,他正處在學抽菸和翹課四處幹些無聊事的時期,衣服總是放在外頭不塞進去。

 

離中港交流道還有七公里,父親把雨刷再開大一點,這裡的雨勢很瘋狂,小鎮想像不出今天晚上除了在這輛克萊斯勒裡頭之外還有哪裡不是濕的,彷彿世界各個角落都正在經歷一場大雨季。而他和他父親就隱身在這具鋼鐵容器裡,他們兩個的小堡壘足以再塞下三個人,但後頭只推放著一些雜物,還有兩只大箱子。小鎮很高興,因為這台車子密實得能幫他們擋住所有的雨水,他甚至覺得有點神奇,不過他知道再神奇也不會是無敵,寒冷的空氣,那是你怎麼擋都擋不掉的。

 

他在想他那踩在腳踏墊上的兩隻腳掌現在一定很冰,即便外頭還裹著一層厚襪子和布鞋。這卻給他一種熟悉感。在他升上國中之前,每年冬天他都會跟母親玩同樣的遊戲,當她坐在床尾喝著熱湯看西洋電影台的時候,他會用腳稍微撩起她的衣服,然後把整隻腳掌貼在她的背上,去感受她的溫暖,但她會被冰得大叫,有一次還不小心把熱湯灑在自己的褲子和地墊上。那個時刻很逗,他每次都能玩得不亦樂乎。他知道這些畫面在十年後還能被自己記得,就算五十年後也是。有時候他就是能感知到這種感覺,他曾經很努力把某些場景和人物記下來,但那就像上天開的玩笑,他之後只能保有那種努力想把事物存進長期記憶裡的感覺,卻忘了他當初到底試著記下什麼;大部分在他腦海裡能長久留下來的,都是他不知不覺記起來的,他就是這麼記得了,沒有什麼原因。誰曉得是什麼原因。

 

從廣播切到CD1,車裡的氣氛頓時變得不一樣了,有點像在凌晨時獨自醒著時那樣。裡頭的幾十首歌曲是他父親那個年代的情歌,旋律簡單,咬字清楚,沒有什麼效果器,歌詞也很直白。都是他父親喜歡的。

 

車潮在下交流道之前堵了許久,他小睡了一會醒來,聽著那些穿越時空的歌曲從他四周的喇叭流洩出來。他看著他這邊的窗戶,豐沛的雨水在車頂上匯聚成無數道的細流,他看著水流流下,途中還被其它雨滴砸中,從而改道流向別處。車內側窗戶上的霧氣變重了,他用外套的袖子去擦,外面的世界才又漸漸清楚。這時候他們已經沿著交流道下來到市區了。他隔著整扇窗戶的水流看市區的燈火,紅綠燈和車燈在他面前的水幕上暈開,他覺得一切看起來變得好美,這對他來說是一幕極其冰涼溫柔的景象,彷彿在對的時間點跳進去,你就可以在裡頭找到平靜似的。

 

小鎮從來不會討厭雨天,只要下雨的時候他就是待在室內,他家:他的房間、客廳、他父母的臥房,他還會花上半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在浴室裡泡澡,這中間他都不會忘記外頭正在下雨,所以時不時,他都會停下手邊的事情,閉上眼側耳聽聽外頭的雨聲;在學校、餐廳、電影院時也是,還有在他父親的車上。

 

在出發南下台中之前,他父親打電話到高中來幫他請假,車子就停在校門口等他出來。他說要給母親一個驚喜,小鎮很驚訝,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端詳了一會他父親的側臉,是個對他來說還很陌生的表情。不過他知道今天是他和父親人生中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因為他從來沒看過他給她什麼驚喜,連朵能插在瓶子裡的鮮花都沒有。

 

父子兩人在等紅綠燈,車頭燈照亮在他們面前跨越斑馬線的人們,小鎮依舊側著臉看他這邊的窗景。

 

你睡著了嗎?父親說。

沒有。小鎮調整了一下位置。

就快到了。

我想吃點東西。

父親看了看儀錶板旁的時間,好啊,我們就去吃點東西,我想吃漢堡,你覺得呢?

 

車子開進得來速的車道,小鎮點了三號餐,他父親點的是麥克雞塊餐。他覺得有點奇怪,他父親在下班之後就幾乎不會再進食了,這個習慣已經維持兩年多,今天他卻點了一整個套餐,這確實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不過他沒問什麼,他決定等著看他會不會動手去碰那些食物。他沒有碰,雞塊都冷了。小鎮吃完他自己的套餐後看著他父親,吃吧,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沒關係。父親說。

 

聽見父親這樣說,讓他頓時覺得自己很安全。可能是因為環境的關係,外面的世界現在正朦朧不堪,又潮濕又危險,所有人都需要一個屋簷躲雨。他相信自己沒有理由去害怕。盒子裡的麥克雞塊冒著熱煙,他看了看被他丟在腳下的那些裝垃圾食物的紙袋,還有扶手旁的飲料杯,他再說服自己一次,沒有理由去害怕。

 

前奏是一把吉他的聲音,第十四秒開始下他們倆熟悉的旋律,小鎮瞬間感到頭皮發麻,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聽見父親開始隨著音樂哼歌,漸漸地,父親唱起歌來,進到副歌時,他也跟著一起唱,父子倆唱得很大聲。

 

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題歌

我知道你最後的選擇

所有的愛情只能有一個結果

我深深知道,那絕對不是我

既然曾經愛過

又何必真正擁有你

即使離別也不會有太多難過

午夜裡的旋律

一直重複著那首歌……

 

母親在台中有很多據點,她年輕的時候在台中的餐廳酒吧當駐唱歌手,小鎮的父母兩人就是在那種場合相遇進而陷入熱戀的。那天半夜一點多,他站在餐廳門外用火柴點菸,她推門出來正好撞上他的背。這是他事先在腦中就盤算好的開頭。小鎮猜他父親現在肯定沒有當時的那般自信了。

 

爸,我們要去媽家嗎?不是走這條路吧。

不是,我們要去另一個地方。

哪裡,你確定媽會在那裡嗎?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確定,兒子,父親說,就是去那裡看她在不在。

 

他們在一條斜坡路上把車停好,就停在斜坡上,與另一台車併排。現在外頭氣溫是11度,體感溫度8或9度左右。他父親沒對他說什麼,雙眼望向比視線還要更遠的地方,看起來空洞無比,可他嘴裡還在唱著歌。小鎮知道他知道他正在看著他,但小鎮像他一樣,就像在等待什麼事情發生,好突破現在這種停滯不前的困境。他始終沒有轉過頭瞧瞧他,CD一直在播放同一首歌,男人調的。過了一會後,小鎮終於看到他的眼神回復了一點情緒,所以感到安心點了。斜坡上的雨水沿著輪胎的周圍流向低處,柏油路面波光粼粼。

 

他想問父親她何時會出現;他能不能用一句話說完愛情是什麼;相愛的人的信仰會更虔誠,還是信仰使愛人彼此間的情感羈絆更深;解釋一下平行世界和那個盒子裡的各種可能;他還像一個戀人那樣愛她嗎?

 

父子倆在那裡等了快兩個小時,有一台黑色的雙B轎車在對向車道緩緩停下來,父親雙眼緊盯著那台車,彷彿裡面正坐著兩個政府幹員或是契約殺手似的。車裡的人打了左轉燈之後迴轉停到他們車子的正後方,就停在那裡。父親稍微伸長脖子看後照鏡裡的那台車,然後看看手錶上的時間,接著用掌心與虎口處摩擦剛剃完鬍子的下巴。他的右手放在排檔桿上,小鎮見過這一幕,他坐在後座,母親在他現在的位置,在等紅綠燈時他也會把手放在排檔桿上,她就會伸出手去摸摸他,等到綠燈亮了她也不會放手,她就是這種人,直到想放手時才會放手,一旦放手了就無法再要求她做任何事。但他父親不是,他是個貪心的人。

 

小鎮也用掛在車門前的後照鏡去觀察後面那輛車,裡頭坐著一個年紀頗大的男人,大概有五十幾歲,比他父親的年紀還大,綁起來的灰髮略顯凌亂,蓄鬍,眼神深邃而溫和,肩膀厚實,他正在吃烤玉米。

 

有人走到他們的車旁敲門,他們兩個人都被嚇了一跳,那人撐著傘彎下腰來對著小鎮微笑。是他母親。他不想要雨水濺進來,所以只把車窗按下來一點點,外頭的雨聲很大。

 

我的寶貝兒子,你怎麼突然來啦?她說。

惠婷。父親說,他打斷了小鎮的回答。

 

她越過小鎮看著他,臉上沒有厭惡的表情,可是小鎮感覺得出來她不歡迎他。

 

他父親開門之後把傘打開,接著下車進入雨中,隨即把車門關上,獨留小鎮在車內。雨水開始濺進來了,小鎮把車窗關緊,龐大的雨聲中夾雜著他父母親的對話。他聽見父親一直要母親進到車裡,不要跟「他」走。那個「他」就是後面那輛車裡的那個男人,小鎮再度用後照鏡打量他,他正用手背擦嘴巴,眼睛來回盯著他們倆人看。他們在爭執,後來變成是他在哀求她,求她進車裡來再好好談談。她不肯,但他窮追不捨,最後終於讓她答應進到車裡來。

 

小鎮轉過身去看他母親,她穿著一身黑,女版黑色雙排扣大衣,黑色窄裙和透膚絲襪,還有一雙黑色皮手套,燙著波浪短髮,深褐色的,口紅顏色偏紫,她看起來就像電影明星或是中情局的特務。她把頭撇向窗外,雙手抱胸。

 

開車啊,你在等什麼,等他過來揍你嗎?她說。

 

父親聽到之後便進檔把車駛下斜坡,他還看了會後照鏡確定那個人沒有跟過來。車上沉寂許久,音樂也被關掉了,小鎮剛剛才覺得車上有足夠的位子能夠裝滿一個家庭,現在待在這個空間卻讓他感到呼吸困難。他心想這種事情只有讓他們倆自己解決,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沒有任何能夠幫上忙的地方,他應該下車去找間電影院待上一晚,讓他們理出一條路,不管那條路通向哪,他都會去走。

 

他們開車回市區,父親在那裡的一間商務旅館付了一個晚上的錢,還加了一張床墊。進去之後,三個人各執一個房間的角落。

 

兒子,你有帶書來嗎?他問。

有。

我說課外讀物,不是你的數學課本。

有。

好,請你帶著你的小說下去一樓大廳,去那邊看,櫃台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你也可以跟他們聊聊天。但不要跑遠了,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給我五百塊。

 

他父親瞧著他看了一看,最後拿了五百塊給他。小鎮關上旅館房門後,聽見浴室蓮蓬頭被轉開的聲音,他們倆大概要在那裡共赴巫山雲雨。對於這點,小鎮是開心的,因為他知道做愛這件事情的魔力,尤其是當裡頭真的有愛的時候。他想到陳敏,他希望她現在也在這裡,他們可以用他父親的名義再開一間房。

 

大廳的櫃檯人員借給他一把橘色大傘,上面有那間商務旅館的標誌,他撐著那把傘在街上閒晃,濕冷的寒風正想盡辦法鑽進他的衣服裡,他拱著肩膀把頭縮進去。他在一間居酒屋門口收起傘,把傘放在橘紅色的燈籠下方的筒子裡,然後拉開店門走進去。老闆穿著白色T恤和牛仔褲,樣子很自信。他問幾位,小鎮告訴他只有一位,然後他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他,說他想要兩杯生啤,一杯一杯上,剩下的就讓他幫他配。

 

今晚吵鬧的客人仍然很多,就像一般周五晚上的居酒屋那樣。整間店因為聚集了不少人而變得暖和起來,掛在牆上的液晶螢幕裡正在重播美國職棒,看起來是小熊隊和道奇隊的比賽,此刻店裡沒有多少人在乎洛杉磯和芝加哥,有人在描述前陣子有個小模旅拍被強姦的新聞,據他說他當時人剛離開現場不久,也有人在討論台股和黃金。都是一些可以引用數據和前例的無聊話題。居酒屋裡另外一個獨自前來的男人引起他的注意,他坐在吧檯底端,正在剝花生,剝開就順手往嘴裡扔,動作很流利。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桌上的花生殼和碎屑集中在一起,仔細地把那些垃圾往自己胸口的方向收攏,接著他會將一隻手放在桌緣,接住從桌上撥下來的殼與碎屑,量夠多的時候,他就把兩隻手合在一起,在隨桌附的小垃圾桶上頭合掌壓緊裡頭的花生殼,每壓一次都會有一些東西掉下來。小鎮看得很入迷,看著這男人這麼做的時候,他很想知道把那些花生殼和碎屑握在手裡壓緊是什麼感覺,他可以想像自己的掌心有粉狀物和脆殼磨擦的觸感。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花生殼和男人這一連串的動作卻是一整天下來最安撫他的一個畫面。在這之前,他對今晚的事情會如何發展,完全沒有一點頭緒,他不喜歡被指使,更不喜歡被揪著鼻子走。在某種程度上,那男人擠壓出的碎屑和細粉讓他暫時逃離渾沌。現在他比較能夠用正面一點的看法去看他們了。他知道他們正試著破鏡重圓,至少他覺得他們有在往那個方向去,相較之下,結果怎麼樣對他來說已經不像當初自己以為的那麼重要了。他希望父親能射在母親裡面,就像當初懷上他那樣。

 

餐盤上串的都是他喜歡的東西,他邊吃邊喝啤酒,一邊逐桌觀察每個人,有好幾次他試著與那個剝花生的男人對上眼,想和他打聲招呼,但他整個人投入在那個如此往來的循環世界裡頭,完全沒有注意到小鎮。

 

一直到他喝光兩杯生啤吃完餐盤上的所有東西,站起來走出店門,老闆都沒有揭穿他只是個高中生的事實。

 

他站在店門口,手在身後輕輕把拉門帶上。他此刻覺得很飽足也很滿意,兩頰有點發燙,雨勢沒有減緩,旁邊的燈籠下站著兩個穿西裝的男人在抽菸,他差點就跟他們要根菸來抽了。

 

回到商務旅館時已經是半夜兩點,他的褲腳都濕透了。父親在一個小時前打電話給他,告訴他可以回來了,那個時候他正在住宅區的小巷子裡頭穿梭,並不急著回去。他來到位在五樓的旅館房間門口,按門鈴之前他把耳朵靠在門上聽,裡面沒有什麼他預期會有的聲音:男人和女人交談的聲音。他只聽到電視聲。接著他退後一步左右看看旅館走道,沒有飯店的吸音地毯,什麼都沒有。

 

他按下門鈴,不久後有人前來應門,是他父親。

 

你去了哪裡,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到處走走。

外面很冷,你又還沒洗澡,快進來吧。他說。

 

進門經過浴室時他迅速瞥了一眼,燈是暗的,沒有人在裡頭,然後他在房裡四處走動看看。

 

媽呢?他問。

 

沉默。

 

小鎮看著他父親,褲管上的雨水正向下流往低處。

 

她走了。父親說。

 

沉默。

 

她又有事情要先走嗎?

可以這樣說吧。

爸,

嗯?

媽還會再回來嗎?

我覺得這次不會了,她叫我不要再來找她。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清楚告訴他不要再來了。此刻小鎮也想好好記下來,記下他父親臉上的樣子,那張走到婚姻盡頭的人的臉,扭曲的輪廓,即便他沒有做出情緒化的表情。他決定不再追問下去,如果再丟給父親一個問題,他八成會直接吐在旅館地板上。他走進浴室,打開蓮蓬頭,脫下衣褲,在鏡子前看看自己,他稍微想像了一下剛才他們在這裡做愛的樣子,但很快就想像不下去了。他走進玻璃隔間裡,把水調熱一點。現在他會怎麼做?小鎮問自己,我說現在,就是這個當下,我在浴室裡,爸在外面,他會怎麼做?是否會像個在法國民宅裡策劃戰術,半毀的磚牆被美軍意外撞破最後被開槍殲滅,死時還坐在桌上的納粹德軍那樣?他不知道,也懶得開門去證實自己的推論。

 

小鎮後退到蓮蓬頭下面,熱水先打在他的背上,接著是他的肩膀,然後是全身。現在他整個人都被熱水覆蓋住了,這正是他想要的,延續剛才啤酒在他身上發揮的熱度。他感覺到熱流流經原本逐漸冰冷的四肢末梢,現在那裡麻麻的,很舒服。他沒有在想什麼事。

 

兩個禮拜後,小鎮下了公車走到校門口,同樣的一台黑色雙B轎車停在那裡,他放慢腳步,車裡坐著一對男女。他知道是那個綁著頭髮的男人和他母親,他走過去,母親開門下車,她還是一樣漂亮,甚至比以前還要美。

 

她說已經幫他請假了,要他陪她走走。

 

你想我嗎,兒子?

想。

說你想我。

妳呢,妳想我嗎?

當然囉,兒子,媽媽好想你。

 

她攬起他的手,逼得他得重新調整腳步。

 

妳今天很漂亮,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笑了,那笑容很輕微,但他看得見她嘴角的細紋,那是多麼不容易被察覺的表徵,一旦察覺了卻連想忽略都辦不到。

你會恨我嗎,兒子?我不想等老了才來問這個問題。

不會,沒有必要恨妳。有必要嗎?

不知道,你搞不好會怨我沒有常常陪在你身邊。

這倒是真的,這下我可以從別的女人身上找溫暖了吧?你覺得我會有戀母情結嗎?

不要這樣跟我說話,我好累,你不要每個問題都拿來反問我。

 

她捏捏他的手,幾乎整個人的重量都靠在小鎮身上。那個笑容又出現了,比剛才咧一點。

 

我擔心我會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人,定不下來,我在哪裡看到一個研究…

你不會的,你跟你爸一樣,當不了壞男人。

他媽沒有丟下他不管啊。

兒子,不要這樣說你媽,拜託,我會崩潰。她說。我看得出來,你沒有做壞男人的基因,你太敏感了,而且心地很軟。

如果妳那天晚上有偷偷溜回來看的話,妳就知道我對爸有多麼冷淡,在妳離開之後。

這是兩碼子事,兒子,從現在開始你得學會分辨,你該學的東西有很多,但你得先學會這件事,不然你會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看得清楚世事。

 

小鎮沒有看著母親,他的眼光在街上四處搜尋,心裡想著他想現在就離開這裡,去二輪戲院看個幾場電影,或是到晚上他才能靜下心來好好聽她到底要說些什麼。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那台黑色轎車沒有停在原地等他們倆個,這應該是她要求的,她會在結束對話之後就上車走人,不管他們待會要去哪裡。她不想一個人再走這麼一段路回去。

 

兒子,她說著拉住他的手肘,他們停在人行道中間,現在兩人面對面。你要開始學著區分事情,不是任何兩件事都能抓來一起比較的,有時候連雷同的事情都不行,因為它們就是不一樣。愛情和親情根本不一樣,你對你爸的冷淡是在保護你自己,保護你不受我們兩個人的傷害。這個你和我爸一定都能理解。但你不能這樣愛一個女人,你也不會,那是你身處其中的事情,你是這個情感的核心;就像我和你爸一樣,我和他是我們情感的核心,你是我們的產物。說得難聽一點就是這樣,你因為愛情而誕下,但你不是愛情,你是親情。將來你會與人共有親密的情感,會有親密的肉體關係,而那是愛情。

 

愛情會消失。小鎮說。

不會,它不會消失。母親說。

 

她說這句話時的眼神很堅定,表情像一座向晚的湖泊那般平靜。她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在他的左臉頰上落下一個吻。小鎮咬緊牙根,他預感到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再見到她了,在這樣的場合他不想落下任何一滴眼淚,更不想給車裡的男人看到。他不恨他,對他甚至沒有厭惡的情緒,很微妙,那晚他第一眼看見他時就知道自己是對他有好感的。這樣做可能是為了贏得他的尊敬。

 

看著母親上車之後,小鎮嚥了口口水,目送他們離開他的視線,然後轉身走回學校繼續完成當天的課程。

 

他不明白母親當時為何會這麼說,或許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說愛情不會永遠存在,還有一大票的人根本不相信愛情這個東西,他找不到證據證明愛情不會消失,就算有,這種例子也太少了,也不曾在他身邊發生。他頂多只看過一半,就像他父母親這樣;大部分人有的是另一半。擁有完整的人根本就像都市傳說一樣。

 

不過再一次,小鎮告訴他自己,這是兩件事情,他沒有理由為自己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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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短篇的重量」是我的短篇小說集與散文發表地。主題廣泛而細微,以故事情節表達我的世界觀,以我的方式接近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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