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叢裡的詩》 沈默之聲 兼具武俠小說與現代詩兩門技藝的人,似乎一直稀少,我大抵可以算是其中一個。也因此,在談了《武道狂之詩》,緊接著也想要談談《刀叢裡的詩》。主要是想證明願意通往深處的通俗與嚴肅文學最終可以抵達的地方,其實並無別異。 此外,我記得,多年前應承過不曾會見但總覺得熟識的澳門小說家寂然要談論《刀叢裡的詩》(我重讀的版本是天天文化出版)。若然遲延太久,去年讀完的印象就又要煙雲消解了,還是盡快來讀來寫為妙啊。 【目擊武俠】: 〈所有的武藝都是詩──閱讀溫瑞安《刀叢裡的詩》〉 沈默/寫 ☉武俠與詩 先撇開之前也討論過的武俠詩、詩歌武俠不說,詩與武俠其實鮮少搭上關係,尤其是書名。當然金庸的《俠客行》、諸葛青雲的《一劍光寒十四州》等等都是從詩詞變化而來,更不用說此前武俠大多喜歡引用變用古詩詞,如金庸、梁羽生、古龍(尤其是梁羽生,簡直是痴,每一本武俠都非要寫詩填詞不可,我有時候會覺得他根本是著迷於把詩詞變身為武俠,一如《滾石愛情故事》單元劇把流行音樂經典曲目化作二十集愛情故事)等。可是,真正把武俠本身當作詩看待的,則罕見也。 到溫瑞安則有一變,他也愛用古詩,但他更是偷渡了當時(八零年代)台灣的現代詩技法(古龍在《天涯•明月•刀》的嘗試相比後來的溫瑞安,也就不過只是分行語氣練習罷了),且直接把魯迅的悼念之詩〈無題•慣於長夜過春時〉的「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轉化為《刀叢裡的詩》,讓武俠(書名)破天荒地直接與詩歌勾搭一體(多年後才又有喬靖夫借挪日式風格、規模和用意的《武道狂之詩》)。 而且不僅是表面上的牽連,溫瑞安還把古詩詞、當年現代詩的口吻化入小說行文裡,創造出非常場域,有如劍舞之文,是的,武術某一部份如同舞蹈(舞蹈跟武道不也是同音嗎),是以他寫:「──他認為『雪』就是『天的花朵』。/天的花朵,清白無奇,婉轉成水,誰也留不住。/每一朵雪花都有它的生命。/每一朵雪花都不同。……只要在冬雪裏舞一場劍,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義重都灌注在裏頭,大抵就是舞過長安舞襄陽而終於舞到江南的水岸……。/這樣想著的時候,洪葉有一種舞劍的衝動。/一如求死的感覺。/──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時燦爛容易得。」、「洪葉頓覺人生如夢。他看見王虛空在雪裏舞刀,每一刀都像雪花,刀光勝雪。其實,究竟是人舞著刀,還是刀舞著人呢?是人動著?還是刀動著?究竟是人走過風景?還是人給風景走過?……古之舞者……等待再生,如同等待一個美麗的驚喜。其實刀就是雪,誰能在風裏雪裏不風不雪?/既然人生就是在雪中取火,為何要躲開這到頭來總是躲不掉的風刀霜劍?風刀霜劍,吹皺了山色,催老了山光。……既然躲不過的,為何要躲?刀光如夢,刀就是一場快意的夢。那麼劍呢?……我的刀就是一把火。洪葉不拔劍,我可要發刀了。我的刀不止是我的,還是我師父大石蕉英的。沒有她,我還是官巷討賞的『鼻涕小王』。我的刀就是我的一切。『誰持雪練當空舞?叱吒千峰奴萬嶺。』師父在雨中剪刀峰,曾如是說。『人在世間,要志在高山;人在天下,要志在蒼海。』師父如是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師父常常如是長吟。我聽不懂,我只知道天道無公。……」 其實,溫瑞安自己的《山河錄》就有大量化武俠用語為詩歌的寫法,譬如〈長安〉:「……古之舞者,我忽然想到死/像等待再生/就像等待一些驚喜/在暮色裡我的濃情/還在千萬裡外姑蘇起來/妳笑笑不再言語/我寂寞和急/寒夜淒冷一片/妳左手裏捏的是什麼字訣?/右手是第幾招瀟湘?/白衣、當許多江湖不再/我叫我狂如何狂/叫我老如何老/叫我青絲成霜/叫我白髮成鬢,心成冰……」等等,到了《刀叢裡的詩》,也就只是反之而為,以詩歌入小說,但都是同樣的概念與語氣,他寫人物也能舞詩弄歌一番如:「嚴笑花忽然笑了。/她一笑的時候美得像雨都開成了花。/但洪葉也同時瞥見她這一笑的時候眼睛便炸起了仇恨的火花。/她笑比不笑美。/而且笑比不笑凶。/凶的美。/美而凶。/──不論凶還是美,都有一種劍花般的寂寞。」 金庸武俠最好的地方,其武學招法有不少的部份都蘊藏著隱喻。因為隱喻,暗地裡那些與人物命運、性格有通有達的祕密連結,於是也就有詩意。武學作為隱喻,暗渡陳倉某些不好直說必須迂迴的事物,一直是我非常強調的武俠精髓。 但溫瑞安並不如此。他是直接把詩寫成了武學,寫就了琳瑯滿目千奇百怪層出不窮的招式,如「……飲冰上人最近以《梅花八段》,一口氣畫了八幅畫、寫了八首詩,且創了八套拳,計為:『蓓蕾、小蕊、大蕊、欲開、大開、爛漫、欲謝、就實』八法。……」,也寫出了決戰場景的詩情畫意:「有時,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受到那殺氣的鼓舞而活下去。/而且,為有殺氣而活得激勵。在傘下,他的手背微微發綠。/一種像一首剛寫成的詞一般的微青。」、「你要對付他的時候,他只是一個空。/敵人似完全不存在。/──看似不存在的敵人才是真正可怕的敵人!/你忽略他的時候,他便全面猛攻,直至把你擠出空間之外、生存之外!/王虛空感覺到他是在跟絕對的空虛作戰。」(這段不妨拿來對照《武道狂之詩》圓性和尚與衛東硫的最後殊死戰)、「他以一支倒沖上天的瀑布的身姿反擊。/對李三天而言,洪葉那一劍,不是勾魂,也不是奪魄,而是大天涯。/一種從黃河源,到長江頭,自漢水東到漢水西,魂盡天涯無飄泊,轉成了電的速度雷的震愕向他刺來。」、「白夜。/寒嚴。/小李三天急攻在先,卻發現洪葉的劍意,就像是一個綿密而不朽的夢雨,他的劍竟編織出一幅大自在而又觀身在的畫:/山水大寫意/留白題小詩/寫意自若,留白時能進能出,空間自有餘情;下筆時淋漓充沛,繽紛璀璨,幽冷荒涼,全在劍下描出筆意。/──這已不是一把劍。/──而是一場夢。誰也不能跟一場夢作戰。」 溫瑞安強調意境(所以他會寫:「可是,有缺憾才有淒美,而不完美有時也是一種壯麗。洪葉就是喜歡笛韻中那一點遺恨。」),一如古龍,他們的決鬥往往是詩意的,炸現某些精彩絕倫的瞬間,但並不能有隱喻效應。他們寫得美則美矣,但就是有種感覺,這樣的招式換給另一個角色使,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但金庸不是,你很難相信正經八百老實到簡直有智能障礙的郭靖,會陡然蹲在地下呱呱叫來一記蛤蟆功吧。是故,以武學呈現來說,古龍、溫瑞安玩的是表面的詩,而金庸卻到達裡面的詩了吧。 再加上溫瑞安太天才洋溢了(如果要用簡單的幾個字形容他,我一定會說:成也才華、敗也才華──這也導致後來我非常不相信天才這個詞語,以及全心擁護才華的人),往往濫發不能收拾(當然持平來說,他大部分小說都是連載,時間壓迫下,有些灌水有些不能完整看顧也是情理內之事),全心耽溺於美的追逐,反倒是濃妝豔抹,失卻了留白空幽的節制力。但這一點在《刀叢裡的詩》還沒有那麼明顯,主要是溫瑞安顯然有意圖有雄心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載期間,前後扣合地繳出一部有文學力的武俠。 我以為,《刀叢裡的詩》最大的成就,即是詩武合一技──如此夾帶古詩這般轉渡現代詩的作法,實在堪稱是詩歌的全面入侵。他使得武俠小說膽敢於嚴肅一些藝術一點,而不止是賣弄大中國主義救世情懷英雄浪漫的通俗讀本。 ☉邪惡崛起 說到英雄浪漫,到了古龍,就徹底明白江湖殘酷,所謂浪漫不過是強而為之,硬是形塑,藉以對抗恐怖人世。但至少古龍還是讓諸如《三少爺的劍》、《多情劍客無情劍》裡那些渾身千瘡百孔的英雄俠士,都還能站起來、活下去。 不過到了溫瑞安,就更尖銳地質疑起英雄之必要俠客之必然。小說裡最重要的人物是龔俠懷──但其實他戲份極少,主要還是作為象徵,像是史蒂芬•史匹伯(Steven Spielberg)導演《搶救雷恩大兵》裡由麥特•戴蒙(Matt Damon)飾演的雷恩──詭麗八尺門的門主,八兄弟的龍頭老大,唯自開卷現身退走大刀王虛空、被新四大名捕談何容易(跟原來的無情鐵手追命冷血並不同,這四傢伙是服務於權勢的暴虐之徒)且用盡殘酷手段廢了以後,龔俠懷就變成一幽魂也似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他到底還活著與否,但總之引起了江湖無數英雄爭於搶救,主要人物是劍俠洪葉、龔紅顏知己嚴笑花、暗自愛慕龔的宋嫂(謝夢真)等。 這幾名人物在小說裡有各自的大段落,意識流的表現,承載他們第一人稱內在獨白,語氣、思維不盡相同,但同樣的是滿滿如詩淒美的描繪。我個人還滿喜歡這種從第三人稱遽轉切入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段,後現代也似的剪接拼貼。 而詭麗八尺門的傳說,後來被龔的自家兄弟完全瓦解了,其他六名兄弟設計老八趙傷(唯一力挺龔俠懷者),要讓他死,但趙傷臨死的反撲(以被下毒的天涯刀──龔俠懷的刀),讓他們幾乎死絕。跟著洪葉的簡單稍前也曾說過:「我可能是太敬愛龔俠懷了,總是覺得他們的傳說像是我們一個焚燒著的真實。沒想到,卻仍只像我們手裏的這幅畫:畫裏真真,只是夢裏真真。」果然實話。 對龔俠懷的質疑,其實又何嘗不是對溫瑞安的質疑?洪葉、單簡與簡單等對龔俠懷其人功績的討論,恐怕也是溫瑞安的自思自辯。詭麗八尺門的建構與崩壞,又跟溫瑞安成立的如神州社、自成一派等等,大可放在一塊兒去談去想。它既是收束此前經驗的感慨,同時也是溫瑞安日後境遇的預言吧。昔日,神州社對不少人來說,宛如夢幻,但後來也就是神咒社了,包含溫瑞安也被請下神壇,寶變為石,不再是舉世之神,他也就是個有私欲、私我的普通人罷了。 於是我也想起了夏宇〈變成湖〉:「我把那些在空氣中漂浮的話語/固定下來變成字/都是那些非常普通的句子/你無法想像事實上/我們是靠這些非常普通的句子/維持生命/以及哀悼/說出最普通句子的人/不可滲透/無可碰觸」。 是的,人生在世,最多仰賴的不過是庸俗。夏宇是重複的重複厭煩的厭煩把那些不斷複製的普通現象暴露出來,她也就是難能可貴的清醒者了,是以詩面向誠實。而絕大多數書寫者其實都是普通作者,用那些可以不停複製的文字、情節與設定麻痺自己,也麻木讀者。尤其看看現在當紅的網紅詩人群,大抵如此,普通得無可救藥,並沒有真的想要讓詩歌深入什麼,只是停留在詩歌的表面──不過他們如若有自知之明誠實以對,其實又何妨。畢竟多少年來,通俗大眾小說書寫者啊,不都是這樣玩得樂此不疲不亦爽乎嗎! 回到《刀叢裡的詩》。我以為溫瑞安另外一個最有意思的成就是,把刀叢與詩放在一塊去談,同時體現了優美與殘酷,他不止是要辯證「……我們都相信,只有在刀叢裏,才能有至真至誠的好詩;只有在刀山火海裏,我們才能布展所長……」、「在我而言,有正義即是要報仇的,所以正義就是復仇。如果在刀叢裏才有真正的詩,我只有在刀叢裏尋找我的道。」(正義即復仇,這倒是沒錯,看看Marvel《復仇者聯盟》與DC《正義聯盟》不就很清楚嗎)等等,而是更進一步地以文字呈現暴力與美並存的極限畫面,在武打上或刑罰上,都要如此打造。 對行刑、人會如何暴虐血冷地折磨人的身體的刻畫描寫,我想武俠人裡約莫很難有人比溫瑞安更擅長更細如髮地去寫,字字殘怖句句恐駭,尤其是纖細美麗白皙柔弱的冰三家入牢所遭受的酷虐,如被剝光衣服吊著、利針刺進指甲縫、掀指甲、扯下連頭皮的髮等等──現在的電影可能隨隨便便都能影像化這些實在該被埋起來不應該露出讓人有「見習」機會的邪惡。幾年前,葛雷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羊男的迷宮》、杜琪峰《黑社會》系列就著實教人萬痛難擋。而最近的,也還有鍾孟宏《一路順風》以及金知雲《密探》,前者用鋸子切安全帽直至頭皮處,才掰扯開安全帽,戴著安全帽受刑者身心俱駭,後者則是讓一美人坐在行刑椅上被打爛敲碎、被燙壞弄醜云云。 溫瑞安寫的邪魔之流,當也是武俠史上最惡,單單是這一本的行刑者,如大不慈悲、白大帝、你好嗎(一人物,像黑衣我是誰的命名法)等等的,就教人毛慄難休寒顫不止。相較下,金庸《連城訣》、《笑傲江湖》還有《俠客行》寫的那些壞,居然要顯得古樸可愛了,人還沒有真正完全的敗壞,也還擔當不起邪惡二字,不過是耍耍心機罷了。請見溫瑞安寫:「殺戮是一場好戲,對他們來說,看一個給人先砍上一百八十一刀,然後分別用灰、蠟、松脂、滾油注於傷口之中,是一件刺激不過的事。當一位因直諫而遭致極刑的犯人受刑之際,這些人還看得冷血賁騰,還鼓譟要求更進一步:『你好嗎」循眾要求,用鐵帚把那人腐了十一天的肉一一扒開,直至肌肉盡去,只見骨骸,確有本領讓那人一時尚未氣絕!聽說,有人還看得當場洩了精。」 人類也許是在演化進化,但邪惡進化的速度,遠遠快過於其他層次種類的演化。 曾經遭受國民黨訊問、被迫驅離台灣的溫瑞安,或也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吧,其一生總是在寫逃亡主題,不斷地背叛以及諸多援救。《刀叢裡的詩》也不例外,整部小說寫的就是救龍(龔俠懷)的一方,跟要阻止並且將更多劫牢者打殺、立功的一方,不停往返鬥爭的殘暴故事。自然了,溫瑞安時有溫暖與深沉人性體會閃現:「真要有本事,就在一個好漢落難的時候還是以一個英雄來待他。」、「我想,也許人們必須要這樣互相捏著、打著、扳著、爭鬥著、咬嚙著,才能保有他們存身的一席之地。有時候,自私、無知和自大、狡詐常在一起互相奧援。有些事,可以在一瞬間改變了一生。在命運裏,我們都只不過是魚缸裏的魚。」 只是,真是凝視深淵太久了,溫瑞安還像他小說裡的人物那樣篤信正義、光明?他難道沒有被深淵化了?那麼多的創傷回憶,那麼大的疑懼不安,他還能維護內在柔軟敏感易傷的靈魂嗎?其實,金庸又何嘗不是?武俠圈裡略有所知的人,大都曉得被尊為大俠者金庸的私底下臉貌。唯我總想要堅持一個底線:不因作品而神化書寫者,也盡可能不由於書寫者為人而妖魔化作品。 唯我不免要想起柯慈(J.M. Coetzee)在《伊莉莎白•卡斯特洛》透過虛構的老年女性小說家的想法展現了對作品裡關於邪惡鉅細靡遺描繪的真誠不安:「精靈或惡魔都算。縱使她愈來愈想不透,相信上帝的真諦到底是什麼,但對惡魔的看法,倒是從沒困惑過。惡魔無所不在,蟄伏在事物的表層下,總設法找出路,好得見天日。史賓賽街那一晚,惡魔進了碼頭工人的體內,惡魔也進了希特勒手下的劊子手體內。然後,惡魔透過多年之前的碼頭工人,也進入她體內:她可以感覺惡魔在裡面匍匐鑽動,像小鳥一般拋出身軀,就等著趁機飛出去。透過希特勒的劊子手,惡魔也進入衛斯特。而這一次,衛斯特在他的書裡給了惡魔自由,讓惡魔得以鬆綁,依附在世界中。當她讀到晦暗陰沉的那幾頁時,已感覺到惡魔鼓動雙翼,勁風迎面襲來,感覺真實而鮮明。」 我以為Coetzee所言,並非道德判斷,並非強把社會倫理放置在小說精神之前,而是對小說本質與疆界的深思邃索。為一門技藝付盡心靈所有溫柔明亮,走進黑暗的深處、人性的盡頭,真的值得?尤其是很可能當書寫者通過幽冥之後,他其實是津津樂道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其帶回來身後那些龐大的黑暗,則成為開啟更多人對邪惡擁抱的鑰匙。如此,小說難道不是變成了邪惡裝置?就像環繞在當代裡頭,無數教人認識惡的事物,最終核心也難免發生質變,形成召喚惡魔降臨的最佳媒材? ☉地獄之詩 來講講多產到爆錶的日本導演堤幸彥吧。從日據時代的《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飾演第一代金田一的堂本剛而今安在當紅依然嗎?)、《感應少年EIJI》、《繼續》、《池袋西口公園》、《圈套》、《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等,到諸多日劇的劇場版,如《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上海魚人傳說》、《繼續/映畫Beautiful Dreamer》、《圈套劇場版》等,以及《2LDK》、《明日的記憶》、《20世紀少年》三部曲等等電影,還有我喜歡得不得了的《自虐之詩》,跟接下來要講的《超能力事件簿》(SPEC~警視廳公安部公安第五課 未詳事件特別對策係事件簿~)三部曲。 堤幸彥的作品,有非常鮮明的特色,通常畫面都是色澤強烈,而且會有大量剪接拼貼倒轉逆流慢放甚或歇斯底里的攝影展現,人物也有獨特的怪癖,比如《超能力事件簿》的當麻紗綾(戶田惠梨香飾演)就是個無敵喜歡吃餃子滿口大蒜臭味、左手一直打繃帶、右手老提著一行李箱的怪女孩,瀨文焚流(加瀨亮)則是精神至上的禿子,行動時都會拿著一擰爛的紙袋,也不知是何用意。反正堤幸彥就是會搞出奇異行徑的人物,有時不解釋,彷彿他們天生如此。 堤幸彥的電影、戲劇經常是哀壯悽傷但又滑稽突梯異常的,是悲劇與鬧劇的綜合體,例如人物會在危險嚴肅時刻做莫名奇妙的怪事,比如眼前就是攻敵突襲現場吧,當麻還要先在野外來一盤餃子、或醫生在開刀還堅持要繼續吃香蕉,不勝枚舉哪。那些往往是有些下流意味,常常是低俗喜劇的展演(但身為大叔如我,還是會被逗樂啊),緊接著下一刻音樂突變畫面猛轉,人物們就陷入波瀾壯闊的深情風景裡,生離死別英雄情懷(這些特點其實好像還滿樓蘭未《光明行》的,不過可以留待我讀完第三部寫評時再來談)。 而有日劇十集、特別篇兩集加電影版兩部(片名能合成「起承轉合」四個字)的《超能力事件簿》(算是《繼續》的後續作品,同樣的導演,編劇也是同一個,很能讓人醒腦的西荻弓繪),電影版(日本第一部是:《劇場版SPEC~天~/警視廳公安部公安第五課 未詳事件特別對策係事件簿》,第二部分上下篇為:《劇場版SPEC~結~漸之篇》、《劇場版SPEC~結~爻之篇》》;台灣版直接命名為《超能力事件簿 首部曲:天啟》、《超能力事件簿 二部曲:謎之化身》、《超能力事件簿 三部曲:重生》)到了最後非常動人,非常的詩意。 是的,可能是我看過的最詩意也最美的無間地獄了。 當麻用了自己作為所羅門鑰匙的右手(片中所謂SPEC持有者即是超能力者),將所有的前人類──就像偉大的小說家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Le Guin)寫下的人本來就是龍,本來就會飛,只是選擇了退化為人,忘了飛翔的技藝,《超能力事件簿》的推論也在於此,人類是前人類的退化──吸食吞入身軀裡,完全封閉,以己身為牢,跟著再以黑暗的左手打開冥界,想要帶著所有意圖掌控她身軀的惡靈進入地獄(當麻本身就是開關),後來仰仗瀨文的槍擊,才得以完成。她的殉逝,也就使得地獄化的地球得以淨空,倒轉回原來。至此也就是以犧牲換取的陳論老調。接下來的才精彩,才是這個系列最讓我喜歡的一點,忍受了那麼長的插科打諢胡天鬧地,最終意外目擊到的大動容橋段── 幽慢動人的歌曲吟誦也似地響起,當麻從天空降下,有旁白說當麻置身於無間地獄,於是看見當麻持續地往下墜落,不斷的墜落,墜落在各種場景裡,廣場、窗外、野外、……,最後也墜落在這個系列(含電影、日劇和電視特別篇)以前的畫面裡,悠緩而無人知曉的下降。她持續下降,緩緩下降,並且最常飄降的畫面就是有瀨文在的場景。經歷了漫長幾分鐘的降落後,她出現在牢籠裡,慢慢從天花板飄下,而底下是瀨文(他被關了,因為沒人知道是他阻止世界末日,一般人只知道他槍殺了當麻)。最後,就在閉著眼睛的當麻又要經過,繼續穿過地板下墜之際,雙眼閉合盤腿地上的瀨文,突如其來伸手捉住當麻的手腕,漂浮半空的當麻驚訝張眼,也反手捉住瀨文的手腕,她看著瀨文,而瀨文也打開雙眼凝望當麻。 日本是我所知,對伙伴友情著迷到近乎病態的國家民族。看其作品,最讓我厭煩的,常常就是他們對伙伴意識(簡直蟻群也似)的無限制追求(到底是有多麼害怕孤獨啊!)。同樣的,古龍、溫瑞安一脈(包含後來將男人友誼寫得跟愛情沒兩樣的趙晨光)所販賣的熱血友情至上論,也很要命。唯《超能力事件簿》是模糊了友愛與情愛的界線,讓死去的當麻與被囚禁的瀨文,凝止在互握相望的一刻,無比不思議的美。 溫瑞安這麼寫一開始的龔俠懷所思所想:「……忽然想起『歲月驚心』四個字?也許拿刀的和寫詩的都是一樣,只不過是要從死亡之。手奪回一點東西而已。幸虧這幾年在峰迴路轉裏還是摘下了心頭志氣裏的星,要不然,平白活到現在,除了歲月的驚心之外還加上了不遇的傷心。」而《刀叢裡的詩》起頭龔俠懷看了枯樹開出春花,結尾則是洪葉拈起飄降於肩的花,想著晨間看見的人究竟是不是龔俠懷?而小說最末一段文字是:「然而他卻不知道,在去年冬天同一日的這兒,龔俠懷也因為一朵花而念起亡妻。」輪迴也似的,開關一體,冬日的柔軟花蕾,成為首尾相合的重要象徵,而這般一輪,是經過了多少恐怖生殺啊。 對我來說,這就是穿過刀叢以後,真正留下來的東西。詩不止是優雅動人的美,詩還具有時光悠悠、生機怒放的意涵。在大部分篇幅都極其陰狠慘酷煉獄場域以後,又回到同樣的場地,同樣的花樹之下,但樹與花都不是同樣的了,人也不是原來的人了,也已經遍體鱗傷恐怖顛倒。於是,《刀叢裡的詩》就真真實實地有了詩意,也就足以成為溫瑞安馳騁快意到有發無拾眾多小說裡的精品之作。 我個人始終堅信:武俠是我所能寫下的最好的詩。是的,武俠的本身就是詩,就可以是文學的最高境界。不過,《刀叢裡的詩》似乎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但溫瑞安已經在他的時代、用他的方法,好好地戰鬥過了。 接下來,就換如我這般願意相信所有武藝都是詩的武俠人繼續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