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伯.老梗.新武俠 /梁哈金 翻開武俠小說史,武俠小說的興起,多半與當代有「邪惡力量」要對抗有關。唐傳奇的豪俠是因為藩鎮割據,《水滸傳》是因為「官逼民反」,《七俠五義》是因為貪官汙吏,清末民初武俠大盛是因為當時正在對抗外侮。金庸武俠小說寫得最好那幾年,正在化身大俠,寫社論對抗共產黨、批評文革,所以才寫出了《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這樣偉大的著作。所以大俠被當權者馴服之後,也就寫不出武俠了。 於是你也可以明白,為何五六零年代,台灣人瘋狂在看武俠小說。因為在那個困頓的年代,在一個很大的邪惡隨時會來消滅他們的年代,他們需要神話的力量。他們需要有人告訴他們,正義終於會戰勝邪惡,英雄終於會回歸故鄉。 坎伯說,英雄的神話,總的來說只有三件事:出發,啟蒙,回歸。英雄打敗惡魔,成就自己。所以有學者說,英雄神話就是「元神話」--所有神話的基本元素,就是英雄神話。甚至我們可以說,所有的故事,其實只是一個故事:出發,啟蒙,回歸。 這種概念,放到武俠小說來看,也是行得通的。所有武俠小說,總的來說就是為了表達一個概念:英雄的出發、啟蒙、回歸。所以古龍才會在六零年代中期的時候說,神話已經非常老套了,來來去去都是少年英雄成長故事、復仇結構:少年涉入江湖→遇到明師→美女→寶物、武功秘笈→成為絕頂高手(報仇)。 因為當時的人需要啊。但是當時間走進六零年代,「反攻大陸」的號角逐漸枯啞,台灣開始建設,經濟開始起飛,人們開始在這個島嶼過上比較好的日子,武俠就開始沒落了。 而古龍把武俠小說的沒落,歸因於情節的老套。他怎麼做呢?他把少年英雄改成中年,而且不去詳述主角的怎樣成為絕頂高手的故事(通常一出場就是絕頂高手),美女也多蛇蠍,報仇也通常變成歡喜收場或大烏龍,也不再大寫甚麼寶物怪物。 他以為他擺脫了這個結構。其實並沒有。他異化了某些母題,但他的小說,依然是出發,啟蒙,回歸。描寫心理變化、感情變化,只是取徑不同而已,換湯不換藥。英雄終究是要克服他自己的魔王,沉潛、跳躍,成為非凡的人物,這一點是完全一樣的。 當然母題也很重要。當時的讀者看不到他們熟悉的獲得寶物、武功祕笈、可愛美女等等東西時,就不開心了。所以古龍的小說在當時確實是有些爭議的。敘述語氣的詩化也是他的改革之一,跟民間故事那種說書人的講述方式又不同,民眾的不適應,也造成他的困境。這都是當年古龍遇到的問題。現在這些問題當然都不是問題了。因為後來很多作家把他所做的往前推,武俠已經去掉了很多民間的色彩,成為比較接近純文學的東西了。而重點是,反正也沒多少人在看武俠了。 古龍對武俠的改造,有他成功的地方。但他並沒有帶領大家走出困境,他只是讓自己一直獨秀。原因很簡單,就是他沒有解決根本的問題。武俠的困境,絕對不僅是因為情節老梗而已。當然,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但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少年英雄成長故事」,其實是許多小說的基質,大家來來去去都在玩這套,大家都老梗,所以這不會是武俠走入困結的原因。武俠寫太多、看太多也不是原因,一代新人換舊人,前面的讀者群看膩了,後面還是會有新的跟上來啊。 真正的原因,其實大家都很清楚:武俠的英雄,已經無法讓人仰望和崇拜。 不是形式的問題,表達方式的問題,或內容的問題。而是你塑造的英雄,還能不能帶引你的讀者?還能讓他們拜服、嚮往、效法、跟隨嗎? 五六零年代時,大家需要的英雄是很簡單的:正義戰勝邪惡。不管是誰,只要給我一個形象,讓我覺得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打倒萬惡共匪」就可以了。而武俠小說的英雄是「中國英雄」,正好符合當時人對英雄的想像。 但是當「打倒萬惡共匪」的意願降低了之後(連蔣介石都死了這條心了),當科技發達,人們越來越崇拜科技之後,當人們深受資本主義的好處同時也受困於貧富差距之後,當台灣面對全世界,發現自己的中華身分是如此渺小之後,拿刀拿劍、神掌神拳的中華英雄,還能讓他們崇拜嗎?能解救他們的困境嗎? 很顯然,完全不能。喬峰來到現代台灣,他大概只能打打跆拳道,退休之後教教拳。他喝醉酒,一個神龍擺尾打死了人,可是要坐牢的。他不坐牢,也無法逃到契丹去,因為他過不了海關。他就算把海關轟開,把擋住他的人全打死了,在衝上飛機前也會被人一槍斃命。 古代的英雄來到了現代,大概都非常窩囊。於是他們只能活在古代。雖然他們的強大和行俠仗義還是會讓人有崇仰之心,但無法解救現代的你。一個英雄如果已經無法引領他的子民,那你要怎麼讓人們繼續擁護你呢? 於是,面臨外國英雄電影的興起,武俠毫無反抗之力。 英雄電影,最大紅大紫的,莫過於007 James Bond。至少在台灣的六零年代,只要是James Bond上映,一定就是該年的年度最佳票房(在那個國片票房還大於外片票房的年代,這很驚人),至少也是外語片最佳。 而史恩.康納萊(Sean Connery),也是當年台灣最紅的外國影星。嘿,豈止台灣最紅,007甚至可以「在英國」擠下披頭四的電影,成為最佳賣座。一直到1971年,史恩康納萊都還是美國最受歡迎的影星。直到「教父」出現,把所有人的光環都搶走為止。 007有甚麼好看的呢?其實他跟大部分的英雄故事一樣,就是英雄、美女、寶物、破案、打敗壞人。但他是史恩康納萊。這有幾個意義:一、他是外國人,而且是美國來的英雄(雖然他其實是英國人)。中國人當時還超虛弱,所以外國人超屌。何況台灣當年是靠著美援來活著的。二、007雖然打鬥不怎麼樣,但他用的武器,五花八門,都是先進的科技。 同時戳中了人們崇洋的兩個大重點,他怎能不紅? 一直到現在,這兩點依然是台灣、或華人崇拜的重點:老美,科技。何況在當年。何況那是史恩康納萊。一個魅力十足的大帥哥。當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他也沒啥好帥的,但是在當年,他簡直帥炸了。我看一個報導,說記者去聽排隊進電影院的觀眾說啥,一直聽到女生讚嘆說:「好一條漢子!」看到這段資料我大笑。原來當年女生是這樣稱讚帥哥的啊。 「性感」的因素,完勝傳統的小說男主角的形象。中國的英雄都包得緊緊的,只能一直形容他甚麼劍眉入鬢、目如朗星;可是外國的英雄,卻是露出健美的身材(甚至胸毛)給你看。這種視覺刺激太強大。雖然這一點大家也盡量不提,但說實在的,「性感」真的是很重要的因素。你別說女生喜歡,男生也喜歡。當年最受歡迎的明星,都是男明星,受歡迎的程度都大於女明星。 一個性感、俊帥、會使用最先進科技的美國人,能打倒所有壞人。你武俠小說再怎麼寫、甚至再怎麼演,都無法跟他比的。古龍就因為模仿007寫了楚留香,讓他開始紅起來。豈止他,當時中外都流行起拍間諜片,一直到現在。連Jason Bourne都算是007的變型。 而從那時開始,美國不斷把各種超級英雄搬上螢幕,而且一個比一個強大:Superman,Spiderman,Batman,Six million dollar man,American greatest hero,Bionic Woman,The incredible hulk(綠巨人,電視版),Manimal(會變成野獸的科技人),MacGyver(馬蓋先)。男主角千篇一律:都是掌握最先進科技的美國大帥哥(或大美女)。 (說實在,雖然現代電腦製作的綠巨人很大一隻,我還是喜歡小時候看到的那個由真人演出的綠巨人。也經常幻想自己一生氣就會變成綠巨人。XDD 馬的可以把那些害得我們日子過得很糟的傢伙都丟進水溝裡,該有多爽!) 但以上的英雄,都比不上超人(Superman)(這個最猛,外星人的科技)。工廠發生火災,超人可以把湖水吹成冰,整大塊搬上去丟下來滅火。發射核子彈,超人可以像收集寶特瓶一樣,把那些核子彈都集中在太空的一個大網子裡,然後拋鏈球一樣丟到太陽裡銷毀!超扯的,完全不怕太陽發生甚麼事情。有一次他女朋友出意外死了,你知道他怎樣嗎,他繞著地球轉啊轉啊轉,竟然讓時間回轉了!!!而且,因為一時激動,轉得有點太前面,他又轉啊轉啊轉,轉到女朋友發生意外前一點點的時間! 你喬峰做得到嗎?張無忌做得到嗎?張三豐做得到嗎?連孫悟空、如來佛祖都做不到啦。 英雄崇拜,跟當代人類的需求、渴望,是完全脫不了關係的。科技可以打敗甚麼?可以打敗飢餓、貧窮,可以讓人類擁有超能力。《英雄與英雄崇拜》的作者卡萊爾說「英雄是世界的光」,是帶領人們走向幸福的人。古代人崇拜孔子、耶穌、佛祖,是因為人們相信這些宗教英雄能夠帶引人類走向幸福。但現在是科學時代了,宗教已成迷信,人們相信科學可以帶給人類幸福,崇拜的對象,自然就是科學人。 所以,鋼鐵人會紅成這樣,遠超其他超級英雄,也不意外了吧。那種人類一套上機器,就一秒從平凡人變成超人,簡直是崇拜科技的現代人最完美的夢。 夢是個人的神話,神話是眾人的夢。榮格說的。 別說美國那麼遠。其實,連日本的小叮噹都比武俠英雄紅得多。小叮噹也是少年英雄成長故事。他鋤強扶弱(幫助大雄打敗技安跟小夫),他擁有各種寶物,他能力非凡。大雄甚至有美女靜香。雖然白癡大雄實在成長得有夠慢的,我都老了他還是個廢材。但小叮噹有超先進科技,他就是超級英雄。而且,而且,還有一個重點:他是日本來的。又是個先進國。小叮噹如果是菲律賓來的,根本不會有人看。 武俠小說的英雄,憑甚麼能贏這些的超級英雄呢? 問這個問題,並不是在表達「不可能」。而是在表達,如果我們要提一個讓人們崇拜的英雄,就必須要塑造一個,能解決當代人類問題的形象。 科技雖然讓人們過得更好,但同時它也讓人們過得同樣程度的糟。科技正在以各種方式反噬,已經讓地球都快毀滅了,遑論帶給人類幸福。而人們已經看穿了老美的鬼樣子,崇拜美國的心情已經鬆動了。美國也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受到絕對的崇拜了。 而華人呢?你看到現在有些武俠電影,還在那邊強調「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把打敗外國人當作武俠最重要的事,就覺得怎麼格局這麼小、眼光這麼狹隘?一天到晚在那「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唱歌)你是在創造新的英雄,還是只是弄出新的惡霸,取代舊的惡霸? 俠客是來鋤強扶弱、解民倒懸的。所以我們真的要思考,我們到底有甚麼,可以取代科技,帶引人們走向幸福? 怎樣解決戰爭的問題、經濟問題、環保問題? 我們需要怎樣的英雄,來解決專制的暴力? 以及,要如何讓我們的英雄「性感」起來? 你想到了這些答案,你就想到了武俠小說的新方向,武俠的新英雄。 我們來期待他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