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天,在白河,日本東北部最南端的一座城市,有一座叫小峯城的城堡,白牆灰瓦地坐落在白河站的傍邊。這座城堡最初的城主叫結城親朝,然後幾易其主,蒲生氏,丹羽氏,松平氏,阿部氏等等,尤其是松平氏,一直是日本電視劇的長青素材。說起建築形式的話,出現了一個我這外行看不懂的詞「三重櫓」,問了建築設計師的博奧,才知道是複合式是層塔型三重三階式的木造建構,這座石垣,土壘,崛,建造的城池有護城河環繞著,是日本國家指定的文化遺產,也是日本百座名城之一。
說到這兒,講一個聽來的傳說:也就是關於這裏的那幾棵每年四月開滿一面城垣的粗大的櫻花樹。
乙女桜の伝説,乙女在日語裏是小姑娘或少女的意思。
在寬永年間,小峯城大修之際,城牆的大石塊反覆崩塌,怎麼也建不起來,按當時的風俗,得需要「人柱」才能鎮住,所謂「柱」就是把人直直地生埋下做地基。而被選爲「人柱」的人,就是那一天最初來城的人。
話說,當天掌管這建築工事的管事的女兒,一大早拎著飯盒,穿著粉紅色的和服,木屐哢噠哢噠的聲音清脆有節奏地一路走來,那日的晨光有些耀眼,雨季前的露珠熠熠閃光,小姑娘看見城頭上父親使勁晃動的手臂,與往日有些不同。莫不是今日有些晚,小姑娘加快了腳步,木屐的聲音愈發地急促起來。
管事是不能出聲制止女兒歡快奔向死亡的腳步的,因爲他是管事,因爲這是天意,他的手臂慢慢停了下來,心口像是有一根硬物抵住般地痛,女兒粉紅的身影在那日的陽光裏成了他永恆的傷。
然後,石垣建成,在生生埋下小姑娘的地方,管事種上了一排櫻花樹,第二年就開得滿樹燦爛,被當地百姓稱作「乙女桜」,說是櫻花樹附上了小姑娘的性靈。怪道呢,那年去的晚,黃昏時節,滿樹的櫻花,燦爛中有一股說不出的無奈淒涼,想是那小姑娘那種幽怨的有悲壯的複雜心緒吧。
而我要說的不是這些,而是在城池的外面,有一個「白河集古苑」的地方。這個集古苑是由「結城家古文書館」和「阿部家名品館」構成,對此,倒也無有多大興趣,只是一進大門,那一副枯山水,令我一見鍾情,以致念念難忘。以至於終於幾年前在自己庭院裏完成了這個心念。此乃後話。
其實,這個集古苑的枯山水,根本就無法和龍安寺,大仙院,瑞峯院等等名所相比,但也是五髒齊全,那一彎彎細沙石上的波紋,看似不經意擺放的暗色石頭,一段段的矮牆,沒有一絲綠意的風景,儼然一副暗藏生機的水墨畫卷。
後來在其他地方,見到過有青苔搭配的,融合在日本庭園裏的枯山水,終是不如白河集古苑的那一段來的乾脆。
關於枯山水的起源,衆說紛一,有人說起源於中國隋唐時期,有人說起源於禪宗,還有人說起源於佛教的冥想,韓國的網站上還有枯山水起源於韓國之說(這個可是挺笑話)。我倒是覺得源於隋唐時期比較靠譜,畢竟那個時期正是遣隋使遣唐使大量東渡唐土,在那裏學習完各種技能,然後又帶回日本,估計,那時候會有一個喜歡庭院設計喜歡山水畫的日本人。這個日本人把一大把的青春交付給了漢語,漢文,設計和水墨畫,然後,因爲在文明的大唐吃不到生魚片啊,他就千難萬舍千辛萬苦地回到了日本。食慾得到滿足,就開始精神上的饕餮尋求,可那時的日本,哪裏有大唐的技術和文化氛圍呢,沒有水墨的材料,使得他著實痛苦了一陣子,那時候,他必定是住到了寺院,那個時代,寺院是文化場所,天天妄想無所事事,當然會被老主持看不上,命他收拾院子吧。院子裏有石頭,有斑駁的青苔和參差的樹木。走火入魔的他硬是把這一方庭院做成了自己懷念大唐水墨畫的紙張。看看,我野史的枯山水的來歷也不錯吧。
那年,博奧買來這片山和這棟平屋建築,我們敲掉了原來的水泥庭院,一半按博奧的意圖鋪草坪做成半洋風半和式的日本現代庭院,下剩的部分就歸我設計了,在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間前面,設計出一款無任何植物的枯山水,唯有那塊大石上的青苔,每逢陰雨,便湛綠起來,還細細地開出菌一般的花兒。
其實,有了這個枯山水,隔三岔五是要打點它的。
枯山水的砂石下鋪的是防草墊子,就是這樣還是有些堅強的小草會在砂石上生長。春天,在有嫩綠剛一出現的時候,每天早晚的功課,就是要除掉這些小草,要是沒有深刻領會佛意禪意的話,這種殺生也算是罪過吧。然後便是秋季和初冬,散落的枯葉,在現實當中,遠比文字和寫真描述的要麻煩得多,在細砂石上散落的都是要用手撿起來,這是一個磨時間的細活,然後,再把砂石拖平,最後把胸中的山水用竹棍竹耙勾勒出來,也是一項體力活。
過去的那些庭院大概不會有防草這一設備,那麼拔草更是一項功課呢。這一趟下來,已是日上五竿了,坐在和室榻榻米的窗前,喝著冰塊檸檬茶,細細地體味勞作後的心境,就不算是無病呻吟了。禪意,是需要肉體上的勞作才能得到修爲的啊。
不實際操作,永遠無法理解初衷。焉知當年那個日本人不是爲了嫌拔院子裏的草麻煩,而鋪了一地砂石,然後纔是在此勾抹著自己的慾望呢?不知道這些勞作背後的觀光客,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美,何來領悟呢。而勞作之後的小憩,即便是沒有高深的參悟,單單體味到的那種美,也是同一般人不一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