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機那天一時大意穿了一條破牛仔褲,兩條褲管三四個洞,冷氣不時溜進大腿磨蹭,敏感的鼻子受不了刺激, 結結實實打了十來個噴嚏,還未登機,我已頭昏眼花,滿天都是星星了。 從舊金山機場飛往華盛頓DC大約六小時,我無法使用任何文字來形容那六小時被壓縮在乾燥機艙內的無奈和痛苦,只能張著乾裂眼睛盯著飛行螢幕,默默計算飛越的哩程,過雷諾了,丹佛也過了,然後是德州、伊利諾、維吉尼亞,當飛行高度降低的廣播聲傳來,我才能慢慢的、一點一滴回到這個嘈雜的人世感覺自己還活著。當機輪觸陸,我的靈肉才算真正合一。收起椅背匣的《地藏經》到包包,這幾年不斷承受飛行的苦刑,多虧這本書讓我不至於忘了如何呼吸,忘了肉身如何脆弱。
我並非懼怕飛行,而是害怕在狹隘空間裡,灰塵般的心事都會被顯微成一塊塊巨形磚頭,不得不與自己的軟弱面面相覷。在擁擠的機艙內,心事過於貼近,近得讓人無法喘息,那些素日裡藏得極深的道德瑕疵、人性黑暗面,都在逼仄的空間被迫攤開、檢討和面對,旅行的情緒如火山雲,擦過的瞬間便灰頭土臉了。那種窒息感無法停止也無法暫停,只能等待落地之後的嘎然而止。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對一切的痛苦毫無招架之力。
丈夫不曾患過飛行沮喪,一副高級耳機、一台i Pod 、幾首古典音樂就能讓他在機艙裡泰然自若,醒著看電影、喝一點果汁、解幾次小便,累了閉目小寐,睡睡醒醒之間目的地就到了。他的個性持重我無法企及,只能暗自欽羨他上輩子或許沒有扮鬼嚇人,沒有昧著良心害人,沒有偷斤竊兩,堅持銀貨兩訖。人生至此,我終於相信那些睡眠無障礙,不會老是跟自己的良心糾糾纏纏的人肯定是外星人投胎,只要是人,肉體枯了之後靈魂會往下一俱軀體住世,所來徑可追溯至天地玄黃,而外星人的前世大概就一塊石頭,與這個星球沒有撕心裂肺的關聯,也就活得比較從容,只能往這個方向想。
抵達Dulles 機場,站上手扶電梯一路蜿蜒,循著天花板的路徑指標左彎右拐,最後來到一排透明壓克力門前,門後一列車廂匍匐進站了,那瞬間以為回到了台北 ,車門嗶嗶剝剝開啟,台北畫面碎了一地。
車廂旅人三三兩兩,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拉著行李箱佔了角落位置滑手機,鬍子理得十分清爽,一名衣衫單薄的年輕女孩靠著桿聽音樂,表情寧靜,嗅不出要回家還是要離家的氣息。還有幾名與我們一同搭紅眼班機風塵僕僕的旅客滿臉油光、渾身疲憊,坐在椅子上累得連呼吸都覺得好負擔。數分鐘之後,我們來到行李轉盤區,行李到手剛好把夜給熬得乾乾淨淨,蓬頭垢面的走到機場外面等待一縷可能的曙光,毛毛剛好傳訊告知姑姑與姑丈正在接機的路上。等待的間刻抬眼望了天,化不開的濁,空氣泌著一股濕潤氣息,遠方高速公路的車頭燈南北呼嘯,彷彿森林裡舞動的螢火蟲,更像瞎黑礦坑中,誰人頭上的探照燈,我的方向是我的,你的方向是你的,交會只是不經意。十分鐘後一輛黑色休旅車朝我們靠近,姑姑拉下車窗揮手,天空霎時露出一緞金橘,炫麗如貓眼,為凜冽的早晨寫下一首熾熱的無名詩。我們將行李搬進後車廂上車,姑丈重新駛上高速公路,丈夫忙不迭與老人家閒話家常,我頭痛欲裂,時不時搭話,窗外景色一鏡貧乏,姑姑從後視鏡瞥見我按著額頭表情可想像的猙獰,從皮包掏出兩顆阿斯匹靈要我吞了,才一會兒時間藥效便發作,睡意一陣一陣襲來,車子走走停停,聊天的聲音逐漸隱晦在意識之外。我看見自己坐在機艙裡,身邊的丈夫看著一部不知名的電影,一名高頭大馬的空服員托著果汁盤走來走去,最後在我座位旁停住,冷不防抽走椅背匣的《地藏經》,用教訓的口吻說,這裡是美國,中文書不允許上飛機。我就醒了。
晚上,一行人到小鎮上的大排檔用餐,席間姑姑抱怨小孩長大了不在身邊,兩個老人整日在家無所事事,去一趟超市都要仔細盤算清單,星期一買魚、星期二買肉、星期三買水果,若是一時大意多買了幾樣,隔天就少了出門的理由。毛毛任職聯合國,長期不在家,五千平方呎的房子用來堆光陰的屑,姑姑與姑丈一年飛來住個半年又飛走,灰塵大張旗鼓佈局一百八十天,直到毛毛返家,撞破那不動聲色的襲捲。毛毛熱愛工作,喜歡自助旅行,人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走遍世界,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房子對她而言是累贅。不過毛毛是個孝順的女兒,盡可能父母在美期間停止出差,每日準時上下班,除非上頭緊急任務派下,一出門就是個把月,中間想回來探個頭也是奢望。席間,大家熱情聊工作、退休、投資和旅行,我腦子還有時差餘毒插不上嘴,念頭一轉想到了家人,想到勞苦半輩子晚年獨居的母親,永遠為工作奔忙的哥哥和弟弟,還有終日忙得暈頭轉向失去自我的姊姊,以及遠嫁他國不能承歡膝下的自己。我怎麼也釐不清人生究竟瞎忙什麼,繞著一個自以為重要的任務空轉,轉一輩子,享受了旁人的讚美也肯定自己的奮鬥價值,可是為什麼夜闌人靜床頭邊上的嗟嘆聲會如此響徹耳畔?若人生的矛盾有解藥,要到何時才能取得並且獲得解脫?
姑丈招來服務員,補點了一道三拼,他說飯桌上一定要有這道菜色一天才算圓滿。姑丈年屆七旬,是一個世事看得挺透的人,喜歡用吃來滿足平淡的日常,期許自己的人生就這樣平鋪直敘到盡頭。這是姑丈與姑姑對日常幸福的演繹,依自己的喜好過日子,如果哪裡走錯了,犯了健康上的錯誤,那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錯誤走成心安理得。人生怎麼可能沒有缺憾,但是缺憾也是人生的一部份,拿不掉就當作成長過程的傷疤,姑丈如是說。我記得父親往生未久,母親的日子陷入絕望而蒼白的安靜,沒了父親的嘮叨聲,她找不到存在感,沒了與父親愛恨消長的對立,她的力氣就這樣逐日逐夜萎靡了。母親不是一個輕巧看待世事的人,她有很多的禁忌,很多的親情包袱,性格膽怯易慌張,看不見的未來綁住了她的手腳,也因此困住了我。
回程路上已過七點,燈火打亮筆直公路也為天空繁忙的飛機導航,毛毛說,七點一刻,交通就順了,下班的車潮已到家,上晚班的人還沒出發,那是公路的空窗期,只有滿山遍野的月色和大街小巷的風。Radio突然傳來熟悉的曲子,毛毛跟著哼,聽到第三句才知道是Luther Vandross的<Dance With My Father>,我不敢看身旁的丈夫,這首歌是他的禁曲,聽了總要在心頭流淚。我讀過公公早年寫給丈夫的家書,字裡行間是淚海鋪成的潮汐,堂堂六呎警官卻在一封家書面前軟弱不已。據我所知,公公年過百半才擁有這個小兒子,小兒子卻在十五歲去國就讀,父子間的情份產生斷層,再也回不去那些年層層疊疊的父子情深。車內沉重的氛圍讓人窒息,轉向窗外,閃爍星子在遙遠的山頭小心翼翼,像幾枚蟄伏的獸眼意欲狂奔而下,深邃的夜已濃成了墨。
洗完澡下樓,見每個人持鬆散姿態各窩一角,先生在小客廳看古裝劇,毛毛在大客廳上網,姑丈窩在sunroom讀報紙,姑姑在廚房整理大排檔帶回來的剩菜,整幢屋子除了翻閱報紙的窸窣聲和連續劇高低起伏的對白,再也無他。每個人都需要一段獨處的時光,需要做一點無意義的小事消化沉澱一日的累積,我在樓上洗了一場三十分鐘的熱水澡,也在那三十分鐘放空,將滿滿的情緒洩入排水孔,以應付接踵而來的人情世故。我俟到先生旁坐下,劇情來到緊張詭異的節奏上,吳秀波的古裝扮相多了淘氣和慧黠,就算因應劇情必須滿目殺氣,還是少了一份狠勁。話說回來,吳秀波是我挺欣賞的男演員,報章媒體曾說他四十歲由黑翻紅,若報導屬實,老天爺對他算是挺照顧的, 經歷不少年跌跌撞撞,有一頓沒一頓的困頓,總還是明白水滿則溢,月圓則虧的道理。吳秀波光華內斂、華而不張,如斯氣質在中國演藝圈少有,當然這純粹是個人觀點,不認同的人千萬不要與我爭論,人生要緊的事還很多。
我陪先生看劇到凌晨,回到大客廳,毛毛已經不在沙發上,姑丈看過的報紙摺疊得一絲不苟,廚房流理檯一滴水漬都沒有,樓上靜悄悄,許都睡沉了。關掉電視,跟先生一前一後躡足上樓,他走到第二間睡房,我走到第三間,在外的日子我們有默契各睡各的,就算訂旅館也是一間房兩張床,夫妻關係留些空白總是好的, 留白是兩性關係裡彌足珍貴的資產,更是一門藝術。這個結論是這幾年與先生時而相敬如賓、時而針鋒相對所悟出的道理,簡單的說,不擠就不嗑碰,你的牙咬不到他人的舌。
美東時間與台灣差了整整十二小時,凌晨十二點整,台灣剛好日正當中,揉揉鬆弛的眼皮,打開監視器,看見母親坐在客廳沙發吃飯配電視,偌大客廳只有她一個小小身影,傢俱就像無聲室友,電視機是老萊子。尋常日子,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出門購物,我曾鬧著說要幫她找男朋友作伴,她笑罵我三八阿花。打開Line撥了一通免費電話到台灣,從監視器中看見她手忙腳亂翻皮包找手機,聽見是我,語氣責備的說,三更半夜了還不睡?我說我在美東,十二點而已。我問她吃什麼,她說跟素食館叫便當,苦瓜炒得脆,豆皮微酸,白飯太硬,把便當菜色交代得很完整。我們閒話家常二十多分鐘,連續劇已經播完接著播新聞,母親說完便當接著說鄰居,兩個頻道沒有交集卻也並行不悖。聊到沒什麼好聊了,母親收拾餐具說要去午睡。收線之後,我又盯著監視器一會兒,見她站在門口張望,像在等誰,一會兒坐回沙發,撈了兩顆枕頭調整睡姿小盹去了。冷氣強,她忘了拉條薄毯蓋住肚腹,然而也沒有誰可以幫她。關掉床頭燈,這個社區靜得連羽毛落地都一清二楚,眼皮很重,意識還在奔流,監視器裡母親的身影在我腦海不停播放,像誰在我的心湖丟擲石頭,漣漪陣陣不停湧向暗處。
時差在午夜下了藥,一覺醒來已近中午,亮晃晃的陽光像刀片,直直射入窗簾隙縫將床上的我切割成粗細不一的人型條碼,另一面牆像斑馬。下樓瞥見餐桌上放著一個便當盒,姑姑聽見腳步聲,從洗衣房探頭,指著桌上的便當說,餓了拿去微波就可以吃了。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一日已過一半,睡那麼久,連個夢渣也想不起來,入睡到醒來的那一段記憶彷彿被摘除,不復存在。突然想起一份國外研究報告,它說人體大腦具有保護機制,會自動過濾傷害人體的記憶,有些人容易忘東忘西,代表腦組織剔除最佔容量、最不重要,或是最難以承受的記憶事件,以保護當事人在事件過後能夠正常過日子。我想不起來昨晚的夢境,卻仍記得昨夜睡前母親孤獨的背影,如果這份研究報告結論是正確的,那麼我願意相信是守護神的貼心,阻撓了這份糾結進入我的大腦,守護我的靈魂暫且免去親情內疚。
姑姑從洗衣房出來,提著一籃烘乾的衣物上樓,同一時間先生與姑丈一前一後從車庫進入屋裡,姑丈手上抱著一台姑姑指定的咖啡機,表情很是興奮。先生拎了一袋食物,將客廳刷得香氣四溢,走近我討好的說,回程路上經過一間韓式炸雞店,銜著香味經過的人沒有不停下腳步的,他跟姑丈被香味給釣了進去,當場點了十隻雞腿、三隻烤小捲、一盒章魚燒和一盒泡菜。韓式烤雞色香味誘人,先生忍不住徒手抓了雞翅啃起來,邊啃邊解釋因為知道老婆特別喜歡吃韓式烤雞才買這麼多,只要老婆喜歡的買再多都沒關係。姑丈在一旁笑而不語,抱走咖啡機到一呎之遙的sunroom組裝,終究忍不住講了一句話,「男人活得久,都是因為懂得在嘴邊養螞蟻。」我噗赤笑出來,笑姑丈言中有藝術,兩個不同世代的男人睿智地展現生存法則在一台咖啡機和一袋烤雞上。
坐在飯廳盤腿啃雞腿喝可樂,享受食物的moment彷彿天上人間。側頭瞥了sunroom一眼,姑丈聚精會神組裝咖啡機同時跟一旁的先生講解咖啡機的功用,手勢和口條十分利落到位。姑丈說姑姑嗜咖啡如命, 咖啡機是她的蓄命丸,這幾個月在他耳邊嘀咕那台老舊咖啡機多落漆就有多落漆,這回總算不負使命買到喜歡的品牌。姑丈正色的說,老婆的喜好就是他的喜好,金錢可以處理的事都是小事,都是生命的枝尾末節。我想這應該是姑丈至今仍然活得出色、活得精彩的秘方,只要安靜就可以圖個清淨,就當作耳朵寄宿外在,幾年下來修練成「無我」的境界,也就是佛家說的「空」。先生離「空」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年輕人自負加上典型金牛座,不要說空,一頓牛脾氣就刷滿了存在感,「空」對他來說是變相的逃避。此為朽木難雕之活例。
夜晚的後院微涼,星斗滿天,週邊的鄰居大都任公職,上下班固定,夜生活也固定,六點開飯,七點在後院閒話家常,十點熄燈睡覺,偶有幾戶窗簾沒拉緊,覷見男女主人坐在沙發觀賞影集的微甜浪漫。一天二十四小時,格林威治掌握全人類的時區作息,而個人的生理時區則不盡相同,有些人喜歡熬夜看劇寫稿,有些人沒睡到日上三竿會厭世,有些人超過晚上十一點睡覺會憂鬱,我們都在宇宙時區裡依著自己的調頻,有點像天上一天,凡間一年那種概念,凡人永遠無法翻山越領,掌握仙人的步驟,只能在有限的生命長度裡盡可能隨心所欲。更晚一些,周圍的房子全暗了,姑姑和姑丈八點未到便上樓為長夜漫漫煲瞌睡蟲,毛毛參加朋友的派對還未返家,先生窩在小客廳小酌紅酒配起士,微醺慵懶,他陪著我,我陪著他;他在屋內,我在屋外,各自的生理時區裡有個角落靜靜的重疊。
我喜歡一個人走過安靜的夜,一塊院子或一方陽台任意乘載波濤洶湧的小情緒,可與風流的夜色相濡以沫,心事任由星子窺伺,對月亮袒誠自己的脆弱,還有偶然劃過天際的流星目睹了放肆在風中的淚忽喜忽悲。先生突然打開後院紗門說,那個紅眼班機僅此一次就好,我連聲應好,當然好。他知道我愛孤獨,與上百乘客共享窒息的夜是艱熬,我忍不住去想一個月後搭紅眼班機回程的飛刑苦難,一分鐘都讓人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