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讀起蘇珊.桑塔格的《旁觀他人之痛苦》。
《旁觀他人之痛苦》指出了紀實攝影這個媒介,事實上是提供了無數讓人去旁觀他人痛苦的機會,例如從攝影發明後不久的美國內戰開始,經過二次的世界大戰、越戰、伊拉克戰爭等等,揭露戰況大場面和受害者的照片總會吸引人們的目光,而且還是挑攝影師拍得比較好、感覺起來比較「好看」的那幾幅照片來看。
攝影本身的特殊性就在於它能創造某種專屬於觀看用的「現實」。
我們這個已經長久習慣觀看戰爭、謀殺、災禍、特殊疾病等等與不幸相關的文字、影像的現代文明,如今似乎變本加厲了,人們現在嗜癮的是──如果我的描述不會太過脫離事實的話──喜歡看著自己、也歡迎讓旁人看著自己,對他人施加痛苦,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在社群網路上以言語和情緒所施加的欺凌。
這種暴力本身就帶有強烈的觀看的成分,它為整個社會提供的是一個超大型的實時實境秀,承諾觀眾所看到的所有情感和反應都是真實的第一手呈現,牽涉的範圍又幾乎沒有邊界;像是關於網路集體公審這個問題,我認為如果抽除掉其中的「看」和「被看」的關係,也就是除去其中娛樂性的觀看情境,所謂的集體、人群根本就不會出現,人們已經失去圍攏聚集在一起要熱熱鬧鬧一番的理由。
這些現象讓人很容易就獲得「因為人性就是如此」這一種過於簡單的結論、答案,過於簡單並不表示它因此是不正確,但是就是太過於簡單,太過簡單地就停止了繼續認識、繼續反思、挖掘旁觀者的多樣面貌和處境。
這旁觀他人的痛苦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事情、行為?
一個正在倒下的人
必須仍得先從關於戰爭的影像說起。
戰爭不是只充滿死屍和恐怖感而已,戰爭也充滿了想像。
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有一張幾乎眾人皆知的照片:〈倒下的士兵〉。這張照片廣泛流傳開來的契機是在1937年7月──西班牙內戰期間──被刊登在美國大受歡迎的雜誌《生活》上。編輯們的挑選眼光很準確,以將近右頁整版的篇幅來強調這張照片的無與倫比。
相機捕捉到士兵中彈的瞬間,這是一個戲劇性高潮的頂點,在中彈和倒地不起之間的時間差可能不會超過一秒鐘。看到這張照片,我們不禁會問出諸如此類的問題:「這個瞬間的他,死了嗎?」「此刻他有什麽感覺?這個大腦在死前的最後畫面是什麽?」「這個士兵在參戰之前,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擁有怎樣的生活?他曾經對他的妻子、情人、母親說過什麽話?有沒有什麽『故事』?」
如果看到初次看到這張照片的人是這個士兵的親友,比方說是妻子,她的腦海裡會出現我們這些想像嗎?肯定不是。她在當下反應很可能就只是:「天啊,他死了。」
我們和這個失去丈夫的女人還有一個差別,我們這些讀者──特別是男性讀者──還可能會花比較多的時間,看一看出現在這篇雜誌報導左邊的全版商業廣告,販賣的是一款男性專用的潤髮霜,品牌名稱就叫「Vitalis」(拉丁文,意味「生命和活力」)。
廣告畫面是一個男人穿著白色晚禮服的大幅肖像,他的頭髮分線整齊、俐落,他很可能是正要前往或是已經加入了某個體面的社交場合,如電影《阿飛正傳》最後於片尾出現,那個攬鏡梳頭準備出門的梁朝偉。
示意圖,非當期雜誌。Vitalis Hair Tonic 08/09/1937。圖片來源:Pinterest
為了加強塑造廣告主角的形象,令讀者更能夠產生具體投射想像的連結,畫面的側邊還有另一張他正在打網球的照片,暗示滿滿的活力以及多采多姿且有條不紊的生活風格,正是男人魅力的來源,而這種魅力反過來也是原因,也是廣告承諾給消費者的東西,它將改變你的生活,促使你的生活裡所期待的事情發生。或許,一位瀟灑迷人、有說不完的刺激冒險故事的戰地攝影師的髮型也該是如此。
當這則精心設計的廣告正在發揮它的漣漪作用的同時,那個我假設出來的不幸的女人只是重複想著,他死了…他死了…。對她而言,卡帕拍攝的〈倒下的士兵〉很單調,毫無想像、毫無故事。
羅蘭‧巴特回憶起有一次下課後,某個人上前用輕蔑的口吻抱怨他的課程把死亡講得很「單調乏味」,但事實上,單調乏味才正是巴特認為死亡的真正核心恐怖之處,「對於我最愛的人之死,沒有什麽可說的,關於她的相片,沒什麽可談的,我只能注視著相片而無法深入或轉化它。」
沉浸在全是滿溢著傷痛中的人不可能客觀地去想或去大談死亡,因為那無非是一種反諷,大談著沒什麽好談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