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nevale di Venezia,威尼斯嘉年華會,很多人為了這個華麗的節日遠道而來,聖馬可廣場上擁擠得水洩不通,主要巷弄的轉角都分配了一兩個指揮方向的交通警察,大概是考慮到了,當人們目不轉睛地看著路上擦身而過、身穿中世紀奇服、配戴著面具、一手拿著枴杖或蕾絲扇、另一手挽著彼此、緩緩前行的威尼斯人,沒有人會有時間再注意路要怎麼走。
那時的我把人生中第一卷黑白底片—也是我帶去義大利的最後一卷—裝進相機裡,按下每一次快門的同時,也象徵著交換生活的結尾將至。二零一八年一月底到二月的威尼斯嘉年華,當下親眼看到的濃麗色彩都被縮在黑白灰的光影變化下。
沒人會忽略這些幽幽行走的中世紀鬼魂,觀光客圍困、並以長長的單眼鏡頭戳向這些人,如同看到帶著獅子出門買咖啡的好萊塢明星一樣。我想到他們因為人潮以及衣著有多麼的行動不便,卻又想到,他們自己其實也準備好面對這樣的關注了吧,或許甚至很喜歡。事實上,嘉年華比起威尼斯人紀念脫離黑死病的安康聖母節(11月21日)來說,更像是專門為觀光客設計的。
一開始人們來到威尼斯,是為了躲避家鄉的入侵者,他們希望得到真正的自由。在嘉年華時佩戴面具多多少少也是源自相同的概念,人們將自己的面貌隱藏在面具底下,也將他們的社會身分和平常的社會限制隱藏住了,他們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這是我在這卷底片中最喜愛的一張照片,其實按下快門的時候想的是:「這張照片一定會很失敗。」本來想拍攝照片左方的男子和他的小孩,他們那時甚至沒有將眼光轉向我。我按下快門的前一秒這位帶著獨眼罩、寬簷帽的老爺爺突然直接穿過來,從我身邊走過,但那時我已經拍下照片。心裡面只想著太不巧了,這張照片應該很失敗,他擋住了左邊的小孩。但等底片洗出來之後,我看見照片裡的兩個男子都看著我,心裡居然有點激動,因為每次當我看著一張街拍攝影師的作品時總是會想,能讓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看向自己是一件極度親密的事情(當然也有極大的可能是被拍攝者隨後便感到疑惑甚至惱怒)。有意也好,無意也罷。
為什麼你選擇我,為什麼你願意看著我,謝謝你。
而這個男人,我猜測他應該不是當地人,很多觀光客會在威尼斯商店裡買下應景的面具湊湊熱鬧。這個男子就這樣帶著面具,站在路中央看著自己的手機。
這幾個鬼魂坐在咖啡吧外面聊天,他們身處在衣著「正常」的人之中,走在大街小巷裡,即使服裝寬大讓人行走困難,即使男女臉上都擦上厚厚的脂粉,卻一點也不怪異,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讓人覺得很有趣。我拍下這張照片,左邊的女人注意到了我,她向我投以淺淺的微笑,我也微笑回去。
那天我和朋友又去了這家我在威尼斯最愛的超市,它是由一家廢棄戲院改建,這家超市也是《神偷》(Thief Lord)一書中所提到兩位主角男孩們逃家到威尼斯的「星星藏匿處」雛形,至少我一直都這麼相信。這家超市的牆壁和天花板都繪有如同文藝復興時期的壁畫,高聳的室內空間如同教堂建築一樣,還記得有一次我進來採買食物時,有一個樂團正在二樓的座位席激昂演奏著交響樂。這張照片也是嘉年華期間獨有的景色,一對老夫妻在超市買肉秤重,他們的衣著(尤其是女方的假髮)加上背後的壁畫,有一種不真實的奇特感,我想這就是嘉年華時威尼斯給人的感覺。
關於威尼斯有一點總是很神奇,這裡很吵鬧,卻同時也極度寧靜。在一本威尼斯人寫的書《威尼斯是一隻魚》(Venice Is a Fish)中也說到,你必須要習慣兩者,她的沉默,和她的喧囂。這也是我喜愛這城市夜晚的原因,沒有車輪引擎聲,水波規律拍打岸面及台階,偶爾才有一艘私人船駛過,一盞船尾燈在漆黑夜空下像個提燈的鬼魂快速飄過,打亂身後的水紋。而白天,尤其是在大運河行經的區域,人聲與蒸汽船的喇叭聲互相交雜,年輕人和老人在吧裡高聲談天。
這些反差在嘉年華更為明顯,這一秒你在聖馬可,摩肩擦踵,下一秒你遁入隔街的暗巷,除了那些在奢貴餐廳的後門抽菸、衣著筆挺的服務生之外,空無一人。
即使在威尼斯嘉年華期間,這裡的生活還是繼續著。我一直都不覺得威尼斯因身為一個觀光城市而失去它的生活之迷人處,有很多東西是要花上足夠的意願和時間才能發現並且體驗的。
謝謝你願意讓我好好看著你。
Fondamenta Zattere上的即興現場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