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曾收穫兩億兩千萬美元的影史最高票房紀錄片《華氏911》,今年9月趕在中期選舉前倉促上映的《華氏119》票房只有六百萬,遠低於預期,而摩爾的上一部片《深入床破之地》(Michael Moore in TrumpLand)和上上部片《插旗攻城市》(Where to Invade Next),也都不約而同地撲了街。事實上,自《資本愛情故事》(Capitalism: A Love Story)之後,摩爾已將近十年沒有成功的作品了。
儘管這幾乎就是他的宿命了——2003年的奧斯卡領獎台上,他批評四天前剛剛發動伊拉克戰爭的小布希(George W. Bush),遭遇台下噓聲一片;2016年大選前的《馬厄脫口秀》(Real Time with Bill Maher)上,他預言川普當選,又遭遇台下噓聲一片。他像是中西部來的紅脖子(redneck),有著不能負的性子,身上披覆了預言然後被一再地辜負。
老梗引發的更大問題在於沒梗。當年《華氏911》最負盛名的片段裡,小布希在得知紐約世貿中心遭受第二輪恐怖襲擊後,表情困惑地繼續為佛羅里達的小學生們朗讀故事書《寵物小羊》(The Pet Goat),這是摩爾聯繫小布希到訪的學校後,意外收穫的老師私人錄像。在《華氏911》的下半場,他更收錄了大量的伊拉克戰場殘酷影像,對於當年頭頂愛國者法案,遠離半島和央視的美國人而言,那的確是主流媒體上難得一見的管制內容。然而,在互聯網帶來信息爆炸的今天,摩爾已經很難從話題中的話題人物川普身上,發掘出引爆話題的新內容了。
甚至,《華氏119》中涉及的許多內容,都已經似曾相識了:經濟衰退的小鎮標本在《羅傑與我》(Roger & Me)中講過了,槍支暴力在《科倫拜校園事件》(Bowling for Columbine)中講過了,資本政治在《資本愛情故事》中講過了,投票動員在《懶蟲起義》(Slacker Uprising)中也講過了。這固然叫人悲傷,因為他數十年前就一再警告的問題,到今天不僅沒有解決,反而還更加嚴峻了,但更悲傷的是,許多人在被他說動之前,耳朵已經長繭了。
在曾經的《華氏911》里,摩爾為觀眾挖掘了小布希的家族背景,腦補了小布希的陰謀陽謀,對美國總統的人格與智力進行了摧枯拉朽的雙重打擊,但在《華氏119》里,摩爾不再需要通過起底來塑造屬於「摩爾宇宙」的政客形象了。他只需羅列川普已經過度曝光的罪行,就足以勾勒其齷齪的形象了,包括他拒絕租房給黑人,呼籲處決「中央公園五罪犯」(The Central Park Five),堅稱歐巴馬出生在肯亞,以及被多人指控性騷擾和性侵犯等。事實上,《華氏119》上映時正值《紐約時報》揭露川普逃稅史的長篇報道出爐,現在看來,這篇耗時一年,斥資百萬的調查報道影響非常有限,無異石沈大海。
如果說川普從實境秀中學到了什麼是希拉蕊不會的,那應該包括了一個爆點,一句catchphrase——總統競選是他最盛大的實境秀,墨西哥邊境牆就是他最難忘的節目爆點,「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就是新時代的「You’re fired!」。在這場實境秀里,希拉蕊首鼠兩端,面目模糊,可從來只有極端與浮誇才能令觀眾同聲共氣,過目不忘。
《華氏119》由此進入了下半場的內容:左派如何式微,又應如何重振。作為一部注定賣票給民主黨觀眾的電影,摩爾毫不留情地批評了民主黨。他指出,民主黨從柯林頓開始就越來越向共和黨靠攏,包括柯林頓早在1992年就喊出了「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口號,以及其一系列的種族歧視政策、親華爾街政策、反LGBT政策等等,終於喪失了左邊選民。摩爾還批評了包括歐巴馬、希拉蕊、蘭希·裴洛西(Nancy Pelosi)、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斯坦尼·霍耶(Steny Hoyer)在內的民主黨人一再妥協的軟弱立場,而對於這一觀點最有力的論據,其實來自《華氏119》來不及收錄的事件——正是歐巴馬放棄了梅瑞克·賈蘭德(Merrick Garland),才有了川普的布雷特·卡瓦諾(Brett Kavanaugh)。
很多年後,摩爾才意識到,那就是川普津津樂道的「交易的藝術」(The Art of the Deal):他分文不用便換到了摩爾的沈默。
摩爾相信,成千上萬,諸如此類的人情與縱容,鋪就了川普的康莊大道,就像摩爾一直說的,如果川普生在弗林特或底特律,那就不會有川普。可是他生在了紐約——那是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筆下造就了蓋茨比的城市,更是川普的人生導師洛伊·科恩(Roy Cohn)如魚得水,沐猴而冠的天堂,紐約城待川普一如當年待他。
事實上,《華氏119》一度有望讓巴農受訪。當時他因邁可·沃爾夫在《烈焰與怒火》(Fire and Fury)中爆料其對川普家族的不滿,惹得川普大發雷霆,已經被迫離開了白宮和布萊巴特新聞網(Breitbart),但在他和摩爾私下會面後,還是拒絕了出鏡。摩爾當時問他究竟是如何幫助川普獲勝的,這其實也是《華氏119》開頭提出的問題:這一切如何發生的?
摩爾把希望寄託在新興的反抗力量上。他記錄了西弗吉尼亞州的教師如何引發全美教師的罷工浪潮,爭取改善公立學校待遇;他也記錄了以艾瑪·岡莎雷斯(Emma González)和戴維·霍格(David Hogg)為代表的帕克蘭(Parkland)高中生,如何在經歷了美國史上死傷最慘重的瑪喬麗·斯通曼·道格拉斯中學(Marjory Stoneman Douglas High School)校園槍擊案後投身控槍運動;他還記錄了曾為伯尼·桑德斯擔任志工的紐約調酒師亞歷山大·歐加修-寇蒂茲(Alexandria Ocasio-Cortez)和生於巴勒斯坦裔工人家庭的拉希達·特萊布(Rashida Tlaib)等,如何從草根階層成長為備受矚目的新興力量。在電影上映後的中期選舉,亞歷山大·歐加修-寇蒂茲已當選成為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國會議員,拉希達·特萊布也和索馬里難民出身的伊爾漢·歐瑪(Ilhan Omar)一起,當選為了美國史上第一任穆斯林女議員。
帕克蘭槍擊案的一個月後,全美超過一百萬人在各地參加了幸存學生號召的「為我們的生命遊行」(March for Our Lives),那是自越戰時期以來美國最大規模的集體抗議。在紐約現場,參加遊行的披頭士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不禁回憶當年,提醒人們,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就在不遠處死於槍支暴力。在華盛頓現場,包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夫婦和喬治·克隆尼夫婦在內的示威群眾,聆聽了幸存學生代表艾瑪·岡莎雷斯的發言。她在不到兩分鐘的演講里,一一悼念了她已經不復存在的17位同學,然後抬起頭,長久地,沈默地,堅定地凝視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