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那個女生來說,女孩或許真的是救命的浮木,但是對他來說,女孩是雨中的青草香,是他不曾透徹卻鍾愛的詩句,是他多年來不斷跟隨著的背影。人的情感如果能確切度量,以時間長短精準換算,像是數學公式,可以透過邏輯一步一步正確無誤地推導出來,那他毫無疑問是天秤傾斜的那一端。
1
就跟所有老梗的青春戀愛小說一樣,這也是一段發生在校園裡,關於男孩和女孩之間的故事。
先別急著喊停,每個故事總有一兩個獨特的地方,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都像刻骨銘心似的。像是在一個陰冷的早上,兩個被鎖在教室外的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噴嚏,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一段青澀的感情萌芽。小題大作不就是青春本色嗎?
男孩和女孩從國小三年級開始就同班一路到畢業,前前後後總共四年的時間,對話卻不超過十句。雖然乍聽之下有點驚人,但如果看看他們南轅北轍的人格特質,就會覺得一點也不意外。男孩陽光開朗,人緣很好,當選過多次班長,是班上的開心果,下課永遠不缺朋友在身邊打轉。相反地,女孩沉靜內向,比較常往來的同學就那兩三個,下課時安安靜靜地在位子上讀課外書,與世無爭的模樣。
約定好了似的,除了氣質和個性,他們就連學科表現都完全符合社會上的性別刻板印象:男孩擅長數學,女孩則是擅長國語;男孩體育極好,女孩則是身體孱弱。作文課的時候,同一個題目男孩寫成論說文,女孩就寫成抒情文,同樣獲得老師的大力讚賞。兩個人輪流坐班上第一名第二名的寶座,卻井水不犯河水,王不見王。
事態一直到小六即將畢業之際才有了轉變。那時還流行寫友誼紀念冊一類的東西,為了方便畢業之後保持聯絡,全班人手一冊,每個同學從座號一號到最後一號都發一張,填寫滿滿個人資料。姓名性別血型身高體重星座興趣嗜好專長,最喜歡的跟最討厭的東西或人或顏色或食物,未來的夢想還有想對我說的話,當然還有不可或缺的聯絡方式:家裡電話和住址。
就是在女孩低著頭專注填寫住址時,經過的男孩探頭一看,發現她的住址竟然跟自己的幾乎一模一樣。他大叫出聲,嚇得女孩抬起頭來慌張地看他,端正的字跡就地打了個滑。男孩佯裝鎮定地說,我家也住這邊耶!女孩驚訝地瞪大眼睛,沒有說話。她原本就不太講話,說話聲音也細細小小的,聽見這話也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男孩於是把臉湊過去細看了下,指著地址說,我們還住在同一個弄,只差號而已。女孩把身子往旁邊縮了縮,喔了一聲低頭繼續寫字。男孩自覺沒趣,把手插進口袋直起身子,才發現剛才和女孩靠得有多近,有點不自在地逃離現場。那是他們畢業以前最後一次講話。
之後,兩人因為身分證最後一碼單雙位數不同,分別進了同一個學區裡相鄰的兩大國中就讀。國中離家遠多了,必須得搭公車上下學,不再能像之前一樣睡到快遲到才從家門狂奔去學校,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男孩大概永遠不會有機會和女孩同時間出門上學。他會跟在她身後走,在站牌隔著三四五步的距離等車,搭上同一班公車,再在同一站下車,目送她在第一個路口轉彎後,才繼續向前直走進校門。偶爾他們也會在放學時間一起等車、搭車,卻從來沒有一次搭上話。
男孩總是這樣跟在女孩身後,不疾不徐地走,而女孩從來沒有回頭過。
2
一直到了高中,男孩才再度和女孩考進同一所學校。所謂緣分大概就是這樣,兩個根本不熟的老鄰居,在同一屆考進同一所高中,又被分到了隔壁班。同樣的緣分進入青春期會產生質變,就像是幾年下來早已經看慣了的背影,等車時早已經習慣保持的距離,男孩突然發覺他習慣跟著的那個女孩,也早已經長成了和記憶中不同的樣子。男孩開始想要有所改變。這所有一切他習慣的樣子,包括背影,包括距離。
契機就是在某個陰冷的早上,兩個被鎖在教室外的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噴嚏,空蕩校園裡的空氣突然安靜,然後是一陣噴笑。那個早上,教室外的花圃傳來土壤濕濕的味道,夾帶著點青草香。小雨擊落在走廊的邊緣,滴滴答答響,男孩注意到女孩的指尖跟著節拍起舞,於是古靈精怪地模仿起來,她不知所措地停下手邊動作,抬眼看著他。男孩一瞬間懂了心臟漏跳一拍具體是什麼感覺。
他生硬地咳了咳,問妳是不是有學鋼琴啊?她似乎有點訝異,點頭嗯了一聲,他接著愉快地回,從小就聽到對面棟的三樓在練琴,最近總算比較不傷耳朵了,真不錯。女孩沒有像其他女生一樣,邊打他邊說你很討厭餒,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安靜地看著他。等一下這個人的眼睫毛也太長了吧!男孩在內心吶喊,幸好忍住了沒說出來。對不起⋯⋯我以後會努力練琴,女孩突然這麼說了一句。那時他臉上的表情絕對堪稱經典,因為下一秒女孩就噗哧笑了出來,吐吐舌頭說:才怪。
女孩確實變得比小時候開朗多了,雖然文靜依舊,卻不像小時候那樣無從親近起。男孩經常在下課的時候跑來隔壁班溜躂,偶爾經過時還能和她搭上兩句話。他在女孩班上的朋友也不少,所以在偷偷觀察的時候能有很好的掩護。她的習慣還是一樣,下課就坐在位子上看書,自成一方小天地,不一樣的是手裡的中文小說換成了英文小說。她未來會上外文系吧?他直覺地想,語文那麼優異,又那麼愛看小說,那之後就不可能再同班了吧。文學院跟理工學院,是不是通常都離得很遠啊?胡思亂想就像是拉起一根脫落的線頭,愈扯愈多、愈扯愈亂,是青春期的賀爾蒙在作祟,把兩人之間原本有條不紊的關係,硬是扯得亂七八糟的。
「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李白的長干行是這樣描述的,但是男孩讀到的時候只覺得格外好笑。他趴在桌上,用原子筆尾端戳了戳在對面專注做數學題的女孩,把課本的插圖放在自己臉旁邊,瞇起笑眼問,看起來有沒有像?女孩淡然地回,「同居長干里,兩小無聯關」還差不多,說完又把眉頭的結打起來,繼續解那道從一開始就套錯公式的應用題。
他們常會在放學後到對方家裡讀書,自從高中逐漸熟起來之後,雙方父母也喜聞樂見兩個成績不相上下、強項科目卻剛好互補的孩子彼此幫忙,偶爾還會準備茶點和水果。每次見到對方小孩進家門,兩個媽媽臉上就明明白白寫著「歡迎女婿」以及「歡迎媳婦」!男孩一開始覺得超級彆扭,但是看女孩泰然自若的樣子,反而自己心虛起來。她難道對我一點點非份之想都沒有嗎?他偶爾會有點沮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每當他為此心煩意亂的時候,女孩又總是會對他特別好。像是他流感中標請了整整一週的假,女孩每天都幫他抄寫筆記、帶作業和考卷到家裡,雖然媽媽怕傳染而從沒讓她進房門過,可光是那隔著門板傳來的問候,就足以讓他病情好上大半。
男孩和女孩總是一起上下學的事情,不久就在彼此班裡傳開了。他們當然不是沒有討論過這件事,但是相較起男孩不想被誤會的矜持,女孩反倒顯得坦蕩蕩的。都那麼多年鄰居了,之前像陌生人才引人疑竇吧?她似笑非笑地敲敲他的額頭,又說,我們知道不是那樣就好啊,隨他們怎麼說——啊,還是你有喜歡的人了?接到這一記直球,原本用吸管吸著布丁的男孩差點把布丁吃進氣管裡。反應那麼大,八九不離十了喔!女孩邊輕拍他的背邊揶揄。
他那天生了悶氣,就沒跟她一起等公車回家。
3
隔天男孩沒在往常的時間等到女孩,又還在尷尬,就自己搭車上了學,到了學校才發現女孩根本還沒有來。他等了又等,第一節下課了,第二節下課了,隔壁教室都還沒見到女孩的蹤影。他忍不住問了女孩班上的人,才發現她連假也沒有請。班導聯絡了家人,確認她前一天有安全到家,早上也有照常出門,但就是沒有來學校。巧的是,同班的另一個學生也缺席,但家裡的電話卻一直打不通。上課鈴聲響起,班導才接到電話,是女孩打來報平安的,說是上學途中撞見車禍,同班同學騎腳踏車被機車擦撞,傷勢有點嚴重才陪著去了趟醫院。直到午休時間,男孩才看見女孩的身影出現在窗外,她對他比了個噓的手勢,要他趴好睡覺。放學見,她用唇語這麼說。
雖然平常除了上下學,兩個人在學校都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但這天男孩實在沒辦法忍到放學。下課鐘一打,他就三步併作兩步跑去隔壁班,往最後一排靠教室最裡邊的座位瞧,這次桌上沒有攤開的原文書,而是一張信紙,女孩正在振筆疾書。男孩悄悄溜到她背後,心裡非常好奇收信人是誰,想看卻又不敢看,只好維持著上身往前傾、頭卻直直向前看的奇怪姿勢。這時他想起在沒辦法控制地打嗝的時候,女孩就會要他擺出這古怪的姿勢,端一杯水餵他喝。祖傳秘方,很有效喔,她會半蹲在身側這樣講,看見他搞怪的表情後會刻意把水往他鼻尖倒,搞得他最後的確不再打嗝了,卻嗆得半死。
男孩想著想著,不禁露出微笑,但這該死的微笑惹來了班上同學的注意,起鬨聲乍起,女孩順勢坐直身子的時候狠狠撞上了男孩的下巴。你在幹嘛?女孩的聲音聽起來意外冰冷。男孩邊揉著下巴邊可憐兮兮地嚷嚷,聽說有車禍來慰問一下,為什麼要頭槌我?女孩砰地起身,在眾目睽睽之下憤怒地看著他,好幾次開口卻又把嘴巴抿起來,像是想要說什麼,最後卻只是收拾桌上的紙筆,頭也不回離開了教室。那天放學他們沒有見面,男孩到處都找不到她,回家後透過窗戶往對面棟三樓看,女孩房間的燈一直到深夜才亮了起來,但她幾乎立刻就把窗簾拉上了。
對不起,前天沒有等妳一起回家。對不起,昨天沒有等妳一起上學。對不起,昨天不該偷看妳寫信。男孩在紙條上塗塗改改,揉爛的紙張在書桌旁散成了破爛的雪花,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卻沒有隨著手心的溫度融掉。手心一直出汗,筆桿滑不溜丟的,原本已經不太整齊的字顯得更混亂了,簡直就像男孩的心情一樣。
之後的整個週末他都沒有機會見到女孩,對面緊緊拉著窗簾,他焦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後終於在週日晚上鼓起勇氣,按了她家的門鈴,說是來送女孩忘在他那裡的數學講義。女孩困惑地從書桌前抬頭,接過他手中上學期的講義,輕輕嘆了口氣,翻開來,裡頭夾的計算紙掉出來,上面是男孩大氣不羈的字跡。他裝作瀟灑地咧嘴笑著,心裡其實很緊張,女孩看著他,幾秒後也受不了地笑了。
併肩倚著床板坐在地上的時候,女孩告訴男孩,那個同學其實不是車禍,而是爸爸喝醉了總是打她。那個女生平常在班上跟誰也不親近,因為滿身是傷,酷熱的夏天也穿著長袖長褲,陰陰沉沉地不太理人,有點受到排擠。唯一會跟她說話的只有我,女孩這麼說的時候低著頭,瀏海遮住視線,這是男孩第一次看到她悲傷的神色。她個性不壞,還很用功,一開始不太理人,但熟了以後會發現她比一般人還要溫柔,很擅長聽人說話,不知不覺就成了女孩很要好的朋友。我就說,妳這麼好的人值得過得更快樂啊,女孩笑著說,把頭仰起來的時候卻在流淚,男孩感覺心臟整個揪在一起。但是那天早上在站牌遇見她的時候,她看起來⋯⋯受了很重的傷,你知道,不只是外傷而已,那樣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了。她說她想死。
電視劇裡總是演,男人抵擋不住女人的眼淚,男孩從前覺得實在既做作又矯情,尤其當女主角哭的時候,男主角一定要趁人之危把肩膀出借,讓對方覺得,啊,怎麼可以那麼可靠呢。這是第一次男孩覺得許多狗血橋段都其來有自。他笨拙地挪近身體,笨拙地伸出手讓女孩的頭可以靠上自己尚稱寬闊的肩膀,一面緊張地確認關起的門外沒有可疑的腳步聲。怦通怦通,屬於女孩的味道佔據了男孩的思緒,他用理智告訴自己,現在要好好安慰她,於是唱著搖籃曲般低喃,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那封信是要寫給她的,女孩用很輕的聲音說,我想讓她知道,我會一直在。
4
在那之後,男孩每次到隔壁班,總是會看見女孩和那個女生待在一塊。那個女生和女孩一樣留著一頭長髮,更高瘦些,臉色看上去總是很蒼白,在他偷偷觀察的期間臉上從來找不到笑意。一開始男孩擔心女孩會因此跟著被排擠,好在她身上的某種特質使得沒有人能真的討厭她。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女孩與他相處的時間開始大幅下降,除了一起上學以外,放學後她幾乎都會把時間留給那個女生,免得她又想不開。
這很奇怪吧,為什麼不能跟我一起?三個人一起讀書效率更高啊,男孩不滿地說,妳老實講,她是不是對我有什麼偏見?女孩耐心聽他抱怨,塞了一塊牛奶餅乾到他嘴裡,無奈地說,就說不是針對你,她實在不喜歡男生,你不是也知道她家的狀況嗎?知道,男孩當然知道,但就是因為知道得太詳細,反而更悶了。忘了什麼時候開始,就連一起搭公車上學的路上,還有少數一起在彼此家裡讀書的時光,女孩總是會不經意提起那個女生的事情,像是她父母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離婚,她一直到國中都是爺爺一手帶大的,在爺爺過世以後,無處可去的她只能搬去和打零工的爸爸一起住,爸爸平時把她當空氣,但只要一喝酒就開始發瘋⋯⋯
一定是她小說看太多的關係,所以才會對這種悲劇型人物特別關愛。男孩當然也知道,成長在社經地位良好的家庭是自己幸運,而不是每個人都能跟他一樣幸運,但是他總是會賭氣地想,要是那個女生可以不要一直纏著女孩不放就好了。明明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對那個女生來說,女孩或許真的是救命的浮木,但是對他來說,女孩是雨中的青草香,是他不曾透徹卻鍾愛的詩句,是他多年來不斷跟隨著的背影。人的情感如果能確切度量,以時間長短精準換算,像是數學公式,可以透過邏輯一步一步正確無誤地推導出來,那他毫無疑問是天秤傾斜的那一端。
在女孩踮起腳吻上來的瞬間,他幾乎要確信自己是正確的。
那是在某天傍晚,放學後空蕩的校園一隅,大雨淅瀝瀝地落下來,擊打著走廊的外邊,濡濕著花圃的土壤,可雨勢太大了,連那幽微的青草香也一併洗去。
女孩的唇瓣很濕潤,那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吻。男孩出神地看著她的眼睛,沒有預料到她接著把自己推到樓梯間的牆壁上,溫熱而濕潤的氣息沿著他的喉結一路向耳朵欺近,他無法控制地起了生理反應。理智線斷裂應該就是這樣的感覺,什麼倫理道德呀,什麼朋友間的界線呀,就像是短路一樣啪地一下全都消失殆盡。男孩捧起女孩的臉,狂熱地吻著,但是此時有什麼除了雨水以外的東西擊落到地面,那聲音明明那麼小,卻又震天價響地喚醒了男孩的理智。
是珍珠。滾落一地的、閃閃發光的珍珠。
對不起。女孩把臉埋進他的胸膛,悶著聲音說,對不起我是這樣的人。男孩不明所以地問為什麼?女孩搖搖頭,又說了好幾次對不起。男孩謹慎地用雙手環抱她,臉靠著她的髮絲,聞見了一直以來隔著朋友的距離,從未這麼清晰聞過的氣味,比起青草,更像是海洋。這什麼亂七八糟南轅北轍的譬喻。男孩的腦袋裡胡亂轉著這些思緒,輕撫著女孩的髮絲,低聲說我喜歡妳,妳為什麼要道歉?他感到懷中的人渾身一顫,又略帶笑意地覆述,我喜歡妳啊。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女孩說著說著,在他懷中仰起臉來,眼淚凝在她長長的睫毛上,一向清澈的眼睛朦朧地霧成了一片。所以對不起,我是這樣的人。
那天的雨下得真的很大。男孩第一次沒有跟在女孩的身後走,身後的腳步聲在嘩啦嘩啦的雨聲裡逐漸淹沒,但他想,是隨著雨河漂流而來的浮木將她帶走了吧。是他先前想錯了,確實有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分界線錯了。公式不是這樣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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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所有老梗的青春戀愛小說一樣,這也是一段發生在校園裡,關於男孩和女孩之間的故事。老梗出新意,並不總是件好事,妳說是吧?不過,我大概問錯對象了,我忘了這故事裡新梗的受害者只有我,根本浪費我這精美的少女漫男主角人設⋯⋯好好好,當我什麼也沒說。
那現在我們的故事說完了,換妳說說妳們的故事了吧?
喔。我知道啊,我全都知道。至少在高中畢業以前是這樣沒錯。但是後來太他媽難受了,所以才跑來外縣市讀大學,之後就沒再和她聯絡了。所以妳最好給我說清楚,妳們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記住,我可是她的兩小無聯關。
好,妳可以開始說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