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左家上兩代還在的時候,當時請神還是件簡單的事。
左意風小時候見過他爺爺請神,他親眼見過神祇留下來的字跡,他記得爺爺跟他說過,再更早之前,左家沒有請不到神這回事,當時三界的關係很好,左家與天界有緣,而路家與冥府有緣,請神送鬼是常事,路家往來地府更像是走自家廚房似的熟悉。
但在左意風的爺爺過世之後,左勤接掌協會之後就完全不同了。
他並不喜歡老一輩的經營方式,他的野心和私欲都重,他也自認自己與凡人不同,他想要得更多,但神明卻不願給他。
於是慢慢的左家再也請不到神祇降臨了,路家在路愉寧的母親路新柚接任之後,與地府關係也大不如前,主要是路新柚並不愛走陰,她身體不好,天份並不高,又正是花樣年華,二十一歲就嫁給她先生顏念祖,夫妻感情甚佳,路家因此慢慢斷絕了與冥府的好交情。
短短十年間,協會的聲勢已不如以往,左勤在協會裏的勢力更是一落千丈,於是他開始換一種方式經營,他開始計算收費,開始丈量盈餘,他認為讓大家都有收入才是協會長久經營之道,因此原本以幫助世人為目的協會,最後成了營利組織,甚至開始掛牌營業。
開始有錢賺之後的確壓低了不少反對的聲浪,但老一輩的成員卻更為不滿,協會在接下來的十年間更加的分裂。
直到知更鳥之亂為止,大多數反對派都死在那次的戰役當中,而左勤一派的人卻幾乎安然無恙,讓人不懷疑也難,但他的獨子左意風受了重傷,差點救不回來,因此也很難去真的開口指責他與知更鳥之亂有關。
但大多數人也記得,左意風正是帶頭反對他的人之一。
左意風永遠記得,自己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他們失敗了,徹底的失敗了。
他失去了很多人,他一向視為家人的朋友們,死去了三個,出走了一個。
而他再也忘不了那個漂亮、天真,笑起來甜美,總是用著撒嬌的語氣叫著他哥的女孩。
他記得那波攻擊就像把利刃般的從嚴慕晴的背上穿過她的心口再沒入自己的體內。
他掙扎著緊緊把她抱在懷裏,喉頭湧滿了血液,他說不出一個字,而她只是試圖給他一個笑容,像是要安慰他的驚慌跟內疚。
當她在懷裏斷氣的時候,有人從身後把自己給拖開來,他伸出手想抓緊慕晴,卻再也沒有力氣,他只能看著她半掛在臉上的笑,滿地的鮮血,和她流出來的淚水,慢慢的遠離他。
他很想一起死去,他對不起那個一直深愛他的女孩,他從來沒有想過該回報她些什麼,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發現自己活著的時候,看見路愉寧蒼白到像是已經死去的臉容,憔悴、疲累和痛苦,還有怒氣。
「你要敢再試一次,我就親手殺了你。」
路愉寧那時候的神情他從來都沒見過,他臉上神情充滿怒氣,握著他的手是那麼的緊,從那張臉上流下來的淚卻又是那麼燙。
他記得自己承諾過的,他們要一起死。
「對不起,沒有下次了。」
他啞嗓音開口。「真有下次,就一起死吧。」
那是他一輩子,少數見過路愉寧哭的時候,他想自己至死都不會忘記。
「你們覺得可行嗎?」
蘇雨的話打斷了左意風的思考,他回過神來望著他,又望向了路愉寧。
路愉寧和他對過視線,才開了口,「其實我們試過。」
「試過?你們試過請神?」蘇雨有些訝異的望著他。
「嗯,五年前吧,當時……狀況太糟了。」左意風苦笑了下,「協會人手不夠,喊著要出走的,留下來卻不願意配合的,青年團剩下的孩子能力都不夠,老人們幾乎全部求去,景叔帶走了一些人到南部祭壇去駐守,苗叔也不願留在會裏,讓他不離開協會的條件就是放他去中部分會,總部裏根本就沒有能用的人。」
蘇雨沉默著沒有說話,只默默的點了支菸。
「我跟愉寧的能力有限,只能盡力去做我們能做的事,那一年能撐得下來,我現在想想都覺得奇蹟。」左意風抹了抹臉,想起當時的慘況,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路愉寧跟蘇雨要了一支菸,無視於左意風的瞪視點著吸了口,漫不經心的開口,「現在想想,我沒死在那一年真的是奇蹟。」
白聿也在那一年回來,他知道當時整個業界有多亂,十隊也是在那一年建立的。
左意風瞪了路愉寧一眼,看著他手上的菸像是在忍耐,「就在那一年,我們終於受不了,就照著記憶裏的做法,看了時辰算了地點,設了壇打算請神。」
「結果?」蘇雨好奇的問。
路愉寧搖搖頭,「沒反應,連理都沒理我們,我想是我們做錯了什麼步驟,但這已經是我們對過記憶裏最相近的,我們不曉得自己哪裏沒做對。」
「你們請神總有要求吧?」白聿也問。
「當時十隊才建立起來,你應該有印象,那段時間裏幾乎到處都是殘存的游魂,鬼怪作亂的事曾出不窮,冥府派了座前使來談過,收走了大部份的厲鬼之後就撒手不管,我們根本無力處理。」左意風的語氣也很無奈,「於是我們只是請神協助我們解決這些狀況,讓人間恢復平靜而已,也沒多要求什麼,但一點回應也沒有。」
「但那段日子協會壯大的很快,才一年就幾乎恢復到原來的狀態了。」白聿想了想,他還記得在季家平仍然滿懷怨恨的時候,協會已經迅速的站穩了腳步,而十隊卻還是搖搖欲墜的扶不起來。
「大概是神明雖然沒有回應,卻仍然有保佑也不一定。」路愉寧自嘲地說,「那年我們開始徵用一些槍手,用協會的名義去接案子,來的人都很能幹,也沒有給協會添過麻煩,現在想想算是非常好運的了。」
蘇雨皺起眉想著,「要不再試一次?」
左意風只是無奈的望著他,「你真覺得我們請得到神?神要真願意理我們的話,說實話不會有今天。」
幾個人都沉默下來,當年左勤會與魔交易就是因為他請不到神,他無法請神於是便喚魔,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
蘇雨又抬頭望著左意風,突然開口。「小言一直知道這件事。」
左意風愣了一下,「十七年前的事?不可能,我跟愉寧誰也沒說過。」
「不是,是會長身上那魔王的事。」蘇雨覺得有點疲累,也有點沮喪,「他一直知道,從知更鳥事件開始就知道。」
「怎麼可能,他知道為什麼不說?」路愉寧不可置信的望著蘇雨,「你又怎麼知道的?」
蘇雨把在山上遇到景言的事簡單的說了一下,路愉寧皺了皺眉望了左意風一眼之後,又開了口,「你們怎麼知道那麼多的?關於神器跟……請神的事?」
蘇雨跟白聿對望了一眼,開口的是白聿,「我們在冥府有個……姑且稱暗椿吧,他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
「可信嗎?」左意風輕描談寫的問,目光飄向蘇雨。
「至少我信。」蘇雨回答,熄掉手上的菸,語氣堅定的開口,「你們可以不信,但我們也沒別的辦法了。」
左意風望著路愉寧,交換了個眼神,最後才點點頭,「知道了,我們會再試著請神的,但我得說這完全不可靠。」
「試試再說吧。」蘇雨也只能聳聳肩的起身,「我們先走了,你們要準備好,就通知我們。」
左意風點點頭,蘇雨朝路愉寧揮了個手,和白聿一起離開。
「左意風都住這兒?」白聿走出飯店大廳的時候,好奇的問。
「嗯,飯店小開是我們同學,這棟樓蓋得不好,以前燒死過不少人,他便宜把套房租給意風,意風和愉寧負責幫他處理飯店裏的狀況,算是互取所需吧。」蘇雨邊走著又點了支菸。
自從再回到這個世界之後,他過了好一段生活都是平穩安定的,他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有過這麼焦慮、煩躁而沮喪的時候了。
「嘿。」白聿喚了他一聲。
「嗯?」蘇雨側頭望著他。
「別想太多,會沒事的。」白聿溫和的笑著。
蘇雨朝他笑笑,點點頭卻也沒說話,明知這種話只是用來安慰他的,但他還是確實的感覺好過了點。
開車把白聿送回去之後,蘇雨回到自己家,下車鎖了車門想上樓的時候,才注意到旁邊燈柱下站著一個人。
蘇雨愣了一下,連忙扔了咬在嘴上的菸,站直的望向那個人。「您……怎麼來到這裏?」
「我在等你,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溫和柔軟的眼裏帶著笑意,有點削瘦的身影站在路燈下更拉長了他纖細的影子。
「要上來坐一下嗎?」蘇雨有些手忙腳亂的,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見到這位上神,他記起上神曾說過會他要還他份人情的,他忍不住心底一涼。
「別急,我不是來跟你討那份人情的。」上神溫和的朝他笑著,「但我想請你幫我個小忙。」
蘇雨鬆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的摸摸頭,「請說,我能做到的必當全力以赴。」
上神只是伸手指著他的釘,「我想請你還我一根釘,一根就好。」
蘇雨愣了一下,卻還是馬上把手背上的釘抓了一支下來遞給上神,但對方卻搖搖頭。
「你有十六支釘,有三支是沒用過的,我要那三支的其中一支。」上神語氣平緩的說著。
蘇雨愣了一下,「我十六支都用過。」
上神笑了,側著頭望向他,「我是說我沒用過,你應該分得出來。」
蘇雨想起來,他的釘確實有三支特別的不一樣,十六支釘裏有十三支特別的兇猛有力量,但另外有三支卻像是能淨化邪物似的乾淨。
「我知道,我分得出來。」蘇雨從上衣內袋裏掏出一支釘,那三支裏有一支,他一直都貼身帶著,他連忙抽出來,把釘遞給上神。
上神伸手接過,卻是輕嘆了口氣的,把釘好好的收在身上,抬頭朝他笑著,「謝謝你,為了這個,我也可以幫你一個忙。」
蘇雨怔了怔的,意識到他面前有一個神,有點語無論次的開口,「我們得請神,你能幫我們嗎?」
蘇雨說完自己覺得不太對,想重新整理一下語句,上神卻已經開口,有些抱歉的開口。「這個我幫不了,我現在是人身,不是神。」
蘇雨也是現在才想到,眼前這個是降世神明,他是人,不是神。
蘇雨有些失望的吁了口氣,「抱歉,我沒想那麼多。」
上神只是笑笑,「你們已經請過神了,何不好好利用就好。」
「啊?」蘇雨疑惑的望著上神。
「你們五年前就請過神了,再請一次對方也無法拒絕,只要去請他幫忙就好。」上神語氣溫和的說著,「但你要知道,就算是請神也不是萬能的,凡人自己做出來的事得自己收拾,神祇能幫的忙有限,這僅因為人魔之戰不甚公平而已。」
「我懂。」蘇雨連忙點頭,「我可以請問當時是哪位神明應了呼喚,卻不願意現身嗎?」
「這嘛……他既不願意現身,我又怎麼好拆他的台。」上神笑得還挺開心,「但就算是幫你,在七天後的下午三點整,祭壇面朝西北方,供果、葷食、糕點各三樣,聽見雷鳴之時點香,落雨之後上祭文,他想裝作沒聽見都難。」
蘇雨連連點頭,「我記下來了。」
上神望著他停頓了幾秒,笑得有些無奈,「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可能就是得請你幫我的時候了,希望你能撐下來。」
蘇雨怔了怔,想起前任座前使說的話,他也對著小言說,希望他能撐下來。
「這表示……我們很難過這一關嗎?」蘇雨小心翼翼的問。
上神只是笑笑,望著他的手,「你有我的釘,再加上麒麟甲,若你過不了這一關,就是人間浩劫了,抱著這個想法,我相信你過得去的。」
蘇雨苦笑著,這還真是好大的壓力,而上神只是朝他笑著,轉身離去。
望著上神離去的方向,蘇雨站在那裏許久,最後嘆了口氣,無奈的爬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