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蝦蟆的油》摘文 (P.189 - P.192)
〔文字由麥田出版提供〕
◉ 大師為何自比「蝦蟆」◉
日本民間流傳這麼一個故事︰在深山裡有一種特殊的蝦蟆,外貌奇醜無比,而且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牠之後,將牠放在鏡子前或玻璃箱內,蝦蟆看到自己醜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但這種油,卻也是民間用來治療燒燙傷的珍貴藥材。黑澤明自喻是一隻站在鏡子前的蝦蟆,因發現過往的諸般不堪,而嚇出一身油。而此油,竟能為世人療傷。
第四章 長話
不安中的轉機
哥哥死時,我二十三歲。
我進入電影界是二十六歲時。
這三年中,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除了在哥哥自殺前後,也接到音訊不通的大哥病死的噩耗。家中男丁只剩我一人,似乎有義務擔起長子的責任,開始對自己一直不務正業感到焦急不耐。
但當時要以畫畫維生遠比現在困難,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繪畫才能。
看了塞尚畫集後出門,外面的房子、道路、樹木,看起來都像塞尚的畫。
看了梵谷和尤特里羅(Maurice Utrillo)的畫集後也一樣,一切都像從梵谷或尤特里羅之眼看到的。沒有一點像是我自己眼睛看到的。也就是說,我沒有獨到的觀察能力。
現在想起來,這很正常,不可能那麼簡單就擁有屬於自己的眼光。
但年輕的我因此感到不滿,也很不安。勉強想培養出自己的看法,只是徒然焦慮而已。看了各式各樣的畫展,看到每個日本畫家都畫出有個性的畫,都有自己的眼光,我更感焦慮。
如今回頭看,其實真正擁有自己眼光、畫出獨特畫作的人少之又少,其他人不過是強加裝飾、炫弄新奇罷了。
我忘了是誰作的歌曲:「不敢天真地說,紅色就是紅色,當光陰逝去,可以坦然說出時,匆匆已是晚年。」
完全就是這樣,很多人年輕時自我表現欲太強,反而看不清真正的自己。
我也不例外。硬搞花招作畫,在自我炫耀中感到自我嫌惡,漸漸對自己的才華喪失自信,畫畫本身變成痛苦。
而且,為了買顏料和畫布,必須兼差無趣的副業。
幫雜誌畫插圖、幫餐飲學校的教材畫蘿蔔切法、幫棒球雜誌畫漫畫等等,那些沒有熱情的畫畫工作,更讓我失去繪畫的意願。從那時起,我開始考慮做別的工作。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讓父母親安心就好。這種焦慮和不在乎做什麼的心情,讓過去總是追逐著哥哥前進卻突然失去哥哥的我,像脫韁野馬般開始亂跑亂跳。我認為這是我人生的重要轉機。可是父親緊抓著我的韁繩不放,對焦慮的我說,不要急,急事無成。我不知道父親那番「不要急,安靜等待,前途自會開展」的話有什麼根據?大概是他自己辛苦的人生經驗讓他這麼說的吧。
不過,那些話也驚人地正確中的。
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某日,正在看報的我,眼中映入PCL製片廠徵助理導演的廣告。
在那以前,我從沒想過要進電影界,那當下卻莫名地對廣告內容產生興趣。
初試內容是提交一篇論文,題目為例舉日本電影的基本缺陷,並述其矯正方法。
我覺得很有意思。
我感受到 PCL 這家年輕公司的雄心壯志,讓人來勁。同時,那個論文題目也刺激了我淘氣的心。
雖說要例舉基本缺陷及矯正方法,但基本的缺陷是無從矯正的。
我半開玩笑地開始寫論文。內容現在已記不清楚。我受哥哥影響,不但深入研究欣賞西片,而且身為一個電影迷,對於日本電影,覺得不足之處甚多,肯定是隨心所欲、大放厥詞。
應徵者必須連同論文提交履歷表和戶籍謄本,我的抽屜裡隨時放著找工作時要用的履歷表和戶籍謄本。
我把它們和論文一起寄到 PCL。
幾個月後,接到複試通知,要我某月某日某時到 PCL 製片廠應試。
那種論文竟然通過了?我莫名所以,按照指定前往 PCL 製片廠。
我在電影雜誌上看過一次 PCL 製片廠的照片,白色的攝影棚前種著椰子樹,不知為何,我以為製片廠是在千葉的海邊。
複試通知上寫著從新宿搭小田急線,在成城學園下車。
我還傻傻地想,搭小田急線也能到千葉嗎?
我對日本電影界的實際情況是那樣無知,作夢也沒想到會到日本電影界工作。
不過,我還是去了 PCL。
遇到我這一生的最佳良師山爺(導演,山本嘉次郎)。
山頂
寫到這裡,忍不住覺得不可思議。
感覺我走向 PCL 製片廠之路和我走上電影之路的路程,太偶然又太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看起來,我以前貪心地把美術、文學、音樂、其他藝術等東一點西一點地塞進腦中,好像已預料到未來會走上這條能夠發揮那一切的電影之路,其實完全不是這樣。
我不知道為什麼之前的人生彷彿特地鋪下這條路一樣。我只能說,我並非有意識地走上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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