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最強的媽媽」一手養大的。
媽媽忍著爸爸的家暴、婆婆的騷擾,直到爸爸的毒手伸向小孩,媽媽終於忍不住決定要離開這個家。我跟哥哥還有媽媽三人,坐在車上背對著鄉下夜晚的道路。擠在那小小車內的感受,即便在過了10年的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記憶鮮明得令人討厭。
媽媽總是說服自己「總有一天我會需要他」掩蓋婚姻帶來的心理陰影。她努力地美化跟爸爸在一起的記憶,希望它純白無垢。
但是他們離婚後,外婆提起了扶養費的減額訴訟,在調解還在進行時,我們就收到了爸爸的死訊。據說死因是承受不住失去家人的孤獨,同時服用酒跟鎮定劑,就此喪生。
媽媽的意念更堅決了,她想:「我要變強,用女人的力量把這些孩子一手養大」
她這樣想,她也不得不這樣想。
在那之後我們搬了家,3人流滿了無法計量的淚水。
我們兄弟倆在新的城鎮找尋跟社會接軌的方法,探索了又受傷、受傷了再探索,就這樣一天過一天。哥哥常謊稱要去學校,在公園打發一整天的時間;而我敏感的心靈又受到刺激,情況惡化,除了在學校吐、還在午休時為了躲開霸凌者逃到校舍的角落。
媽媽把無處可去的情感、與沒時間當個「好媽媽」的罪惡感,狠狠地、粗暴地寫在筆記本上。她明明很累卻老是睡不好、晚上會從廁所傳來嘔吐的聲音。她對各式各樣的人低聲下氣、努力付房租、早上跑去打掃社區、一天在餐廳工作10小時、努力付了哥哥應考時的補習班費用、回家後還要盯著哥哥念書。這樣的日子,持續了4年。
即便如此,她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示弱。
媽媽真的很強,是最強大的。
從我們的生活中,傳出了這樣的聲音:「有那種時間示弱的話,我還不如努力到吐給你看」
在這樣痛苦的生活中掙扎了一段時間,我們家多了一個人。
現在我們稱之「大哥」的那個人,是我們兩兄弟的新爸爸,媽媽的伴侶。之所以叫他大哥而不是爸爸,是因為他知道我們(曾經)有親生父親,這是他的溫柔。我現在,也把逐漸褪色的爸爸的回憶,寄託在夾在日記本裡的那張照片上。
大哥跟我們兩兄弟一開始相處起來很尷尬,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花了時間經營彼此關係,最後變成真正的家人。跟大哥感情好到,當媽媽說她在考慮跟大哥再婚時,我們異口同聲地答「當然好啊」我是大哥的孩子,這是我很重要的一個身分。
奪回過往荒廢的時間、療癒千瘡百孔的心靈,我們全家人終於得到了幸福。會一起吃晚餐、一起在休假時出門買東西。我緊緊地抱住這美滿的日常,不讓它溜走。
當然幸福有很多形態,但我們三人,因為遇見了「大哥」終於走到了一個,能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地方。
而媽媽堅韌的愛,也終於、終於開花結果。
每年都會去爬的金比羅山。
喊著已經爬不動的媽媽跟看起來很輕鬆的大哥。
最強大的媽媽其實很脆弱
進了大學,我開始學習有關性別的知識,加深了思考的深度。性別議題好像不經意就會碰觸到,在學術兩個字背後,幾乎都是在探討「沒有血緣關係的親子」「女性權益」等等,很貼近生活的議題。但是,我學了之後,價值觀上的不同,讓我在某方面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我才知道原來「女性的社會地位經常被壓低」
與其說是單聽一位倡議者的論述就領悟,還不如說這些道理,我是透過日常對話、不同時代的文學作品,慢慢、慢慢地打開社會的殼,才逐漸注意到。
最強大的媽媽,其實很脆弱。
日本以女性為家庭照顧者的單親家庭約有123萬戶,多數生活窮困。原因來自於女性難以成為正式員工、同工不同酬,因為社會要求的性別分工對女性不利。
成為單親家庭的理由大約8成都是因為離婚,而拿不到對方的贍養費的情況意外地並不稀奇。
在離婚的單親媽媽當中,有2成沒有拿到贍養費。理由有很多,像是「對方付不出來」「對方不想付」「不想再跟對方有牽連」等等。
有些人聽到「不想再跟對方有牽連」這個理由可能會感到奇怪。但實際上離婚也有很多形態。例如有些案例是,跟家暴者持續打離婚訴訟、協調金額時敏感的心靈不斷受到刺激,有些人考慮承受精神壓力所要付出的成本,決定「錢不拿了,只想永遠不再跟對方往來」
即便想出去工作,但在大家都把性別分工當成社會常規的日本,認為「女性就是應該結婚離開職場」要帶著小孩做正職難度非常高。
在社會制度不夠完備的社會,當員工說「小孩身體不舒服必須早退」或「沒有辦法工作到太晚」對雇主而言也是一種負擔。
如此一來,女性能選擇的職業必然只剩下領最低薪資的打工。但是一旦小孩發燒媽媽就不得不請假,又增加了更多減少收入的要因。這種雇用制度就是我們那4年的根源。
我們的情況是住在阿嬤家,跟阿嬤還有阿姨同住,幸虧還有人一起陪我們吃飯,雖然到最後都沒能買上浴缸,但託他們的福在他們家泡上了澡。我們算起來可能還是比較「幸運」的那群。但即便如此,痛苦的生活跟大家並無二致,每天敲打著計算機,「痛苦」的感覺已經開始漸漸麻痺了。
2014年發生了一起案件。住在千葉縣銚子市社會住宅的母子兩人,因為繳不出房租被迫搬離。帶著年僅13歲女兒的單親媽媽忍受不了長久以來的生活困頓,找不到出路。媽媽想到唯一能解脫的方法,就是帶著小孩一起去死。
被勒令搬走的那天,媽媽掐死了女兒,在女兒的屍體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女兒的影片。她在心裡想:「等這個影片播完,我也該上路了」但協助搬離的執行人員剛好過來,媽媽想死卻沒死成。就是如此悲傷的故事。
一想到「這種事情也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然後,再想到現在還有人站在懸崖邊隨時可能掉下去,就覺得無法忍受。
敵人不是「女性」也不是「男性」而是「男女」這個概念本身。
我身邊的朋友幾乎都是生理女性。即便都是「女性」但有人比我更強壯、更「像個男人」也有人熱衷於「像個女人」
「男女」這種固定的概念,好像已經沒有改變的餘地了。
但是,在與她們的對話片段當中,可以窺見作為一個女性生存下去,要遇到多少無可避免的性別歧視與偏見。
「跟同鄉的人聊工作,他們說反正女性結婚就會辭職了叫我隨便做做」
「在駕訓班被說了好幾次反正女人又不用開車」
「明明女性的內褲照就這樣大喇喇地登在地鐵廣告上,但當我想談論床事跟身體卻會被投以異樣眼光」
滿滿的都是近在眼前,我卻完全不了解的事。
而一旦開啟了這樣的對話,我也能敞開來說身為男性的困境。
「很討厭要跟人打好關係就得先開黃腔」
「明明不想在大家面前脫衣服,但在學校男生卻被要求直接在教室換」
我一這樣講,女生們就擺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努力想要理解我說的話。
我想一定有人光聽到「性別議題」「男女平等」態度就變得很消極,我一開始也很害怕,害怕我從小到大養成的潛意識價值觀會被說是性別歧視。有時候性別議題就像在玩大風吹一樣氣氛緊張,彼此互相指控「女的都這樣」「男的都這樣」
但我們的敵人並不是女性或男性,而是男女這個概念本身。在社會、文化所構築的「男女」概念下,即便程度不同,但誰都是加害者,也都是被害者。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是局外人。
雖然因立足點不同,可能無法完全用同樣的視點俯瞰世界,我的想法也可能會被笑說是不切實際的雲端思想。
但是,只有討論才能使我們前進,我們也不得不前進。
當然,要不要結婚生子是個人選擇,但是我周遭的好朋友們,卻很可能體驗到跟我媽媽一樣的痛苦經驗。而活在現今社會的我,已經沒有辦法冷眼旁觀,認為「那是女性自己的問題」現在的我已經不再如此愚昧了。
舉起理想的大旗,挑戰男女的枷鎖。不論你是男、是女、是任何人。
媽媽的現況
媽媽現在主要從事心靈輔導以及婦女運動。大家口耳相傳,很多人都來尋求媽媽的幫助。他一個禮拜會空下一天,拉著喀拉喀拉響的沉重行李箱出遠門走走。最近還開了銀髮族教室。
越過種種傷痛的媽媽,現在正伸手拉住其他人。
看吧,果然我的媽媽是最強大的。
現在問起媽媽,才知道當初他跟「大哥」交往時,周圍盡是反對的聲浪。
媽媽放棄休假,為了給我們買國中制服。而連這一切都不知道的路人甲,卻對著媽媽說「明明是個單親媽媽,現在是找男人的時候嗎?」像這樣從旁說教。而在他們再婚得到幸福之後,那個路人甲又馬上變臉,笑著跟他們說恭喜。
媽媽對這件事情並沒有太在意,倒是我忿忿不平,覺得憑什麼只因為是單親媽媽就得放棄一切?
如果,法律跟制度能讓單親媽媽也能當正職、好好工作呢?
如果,這是一個能理解離婚背後複雜成因的社會呢?
如果,這個社會對單親媽媽再婚沒有偏見呢?
雖然社會有在改變是件好事,但我腦中還是會浮現這樣的疑問。
媽媽帶小孩的單親家庭,比爸爸帶小孩的情況多了6倍。當然,在父子家庭中也有因「男性」這性別而生的痛苦,沒辦法說單親爸爸帶小孩就一定比較輕鬆。
但對被簡化的「單親母子家庭」與在其之下的,那些女人的故事,不論是我們還是社會,都必須思考再思考,不斷向前走。
這個春天,身為二兒子的我從大學畢業,媽媽「育兒」的責任也畫下了休止符。那個坐在車上離家的夜晚,也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謝謝妳。
還有我愛妳。
今天想要將平常不太會講的話,寄託在文章上傳達給媽媽。然後一邊祈禱,希望妳的努力與堅持,能讓這個世界變得稍微清澈一點。
媽媽今天也很淺眠,悄悄地關上房間的門,我也差不多該睡了。
“最強大的媽媽其實很脆弱。駐足在「單親母子家庭」底下的女性們。”
這篇文章,是給她們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