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某一本偏紀實性的同志小說,故事最後引用了白先勇《樹猶如此》這篇文章中最後一段文字。
......抬望眼,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顆義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因為這一段,我忍不住在上班時,偷偷看完了整篇文章。一位日本友人的猝死,讓我想到她跟她的伴侶,就像文中的白先勇與王國祥,就這樣站在了天裂的兩側,此生不復見。
白先勇,只模模糊糊的記得國中讀過的《孽子》。描述的世界既隱晦又充滿神祕,說的故事當時十幾歲的年紀沒有太理解也就稱不上無法接受。過了這麼多年因為《樹猶如此》帶來的震撼,我再次翻開了這本書。
書裡的場景因為台北大學四年與工作八年,現在日本東京上班的經驗,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在多年之後出現意想不到的連結。
台北的龍江、中山北、南京西、長春、吉林、淡水河、三重埔等等,都是我曾經的生活範圍。甚至六條通會講日文的媽媽桑還接待過我帶去的日本「旦那」。「梅子台菜」依然從1965年在燈紅酒綠中屹立不搖,可惜我沒有吃過。
書中描述的那些台北獨有的灼熱、氣味、焦躁、汗水、黏膩,瞬間撲面而來,又討厭、又熟悉。這股氣息從70年代的台北越過石垣島、宮古島、沖繩本島一路飄到2020年的東京,逼得我呼吸困難,卻又產生某些隱晦的共鳴。
書中常常會出現台語夾雜的對話,某些我一直以為是台語的字眼,原來是日文。記得阿姨打麻將時叫我爸的那一聲「膩桑」、對弟弟暱稱的「阿那答」、上計程車打招呼的「運將」,都是歷史的軌跡。一樣是閩南語,但是台灣的帶有一些日本殖民時代的痕跡,像只屬於我們的暗語,我竊竊的想、偷偷的樂。
我甚至發現日本的國書刊行會在2006年翻譯了這本書,譯者是陳正醍,現已絕版。翻遍神保町的舊書店都沒有,後來堪堪在網路上找到一本書況不錯的二手本,牙一咬花了一個禮拜的生活費購入,這個是我的執念。
實在是太好奇,那些市井罵人的話、那個世界獨特的神態,是怎麼用日文表現的?封面選色也很有意思,是日本出版社對這個故事的印象嗎?就像青春鳥們的明目張膽,灼灼炙人,大剌剌的在他們的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場景不時會穿插日本。
小玉從林樣那邊聽來,在日本泡沫時代有名的中國餐廳「留園(りゅうえん)」,我也查到了當時就在東京鐵塔附近,由大名鼎鼎的上海盛家經營,家喻戶曉的一支廣告是一對香港雙胞胎拍攝。事隔多年同事們已忘記餐廳的滋味,但卻都還記得廣告歌旋律,輕快地舉著兩手的食指,左右搖擺的對我唱起「
リンリンランラン〜りゅうえん」。後來隨著經濟崩盤,留園已歇業,據說盛家親戚依然在大門駅經營著上海菜「新亞飯店」,延續那個時代的一點點顏色。
リンリンランラン(網路圖片)
鈴鈴・蘭蘭( 音譯)是一對中美混血雙胞胎於香港出道
而小玉心心念念尋的「中島正雄」上班的銀座資生堂已經翻新,銀座過去最大的「松坂屋」也在2017年改建成「GINZA SIX」,小玉這份對父親、對自己的執念不知道是不是還在這個島國各地遊盪,還是小玉的靈魂迷失在新宿歌舞伎町,找不到回家的路?
王夔龍即時趕來了......陡然間,撲通一聲,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軀,竟然跌在傅老爺子墓前,他全身匍匐,頂額抵地,開始放聲働哭起來,他那高聳的雙肩,急劇地抽搐著,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兇猛。......那輪巨大的赤紅的夕陽,正正落在山頭,把王夔龍照得全身浴血一般。......隨著夕輝的血浪,沸沸滾滾往山腳沖流下去,在那千塋百冢的山谷裡,此起彼落地激盪著。
最後,我在東京Peter Doig的畫展中,與Red Boat(Imaginary Boys)這幅畫相遇的時候,就好像看見了他們一樣。
Peter Doig, 2004, Red Boat(Imaginary Boys), oil on canvas, 199X186 cm
希望有天也可以到紐約曼哈頓的中央公園,拼王夔龍的那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