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高霓正在緩慢地下沈。說是緩慢地,因為比起之前她救人時奮力揮起的雙臂,現在的下沈更出於她自己的控制之外,從在樓上看到街道迅速被水浸到立即下水救人,她將整晚的疲憊拋諸腦後,奮不顧身。自將第一個孩童推上騎樓邊的車頂等待專業救援開始,她的心便更加溫暖、堅持。颱風過境時的海,因為洪水和雨水倒灌入城,什麼陳年的污垢都會被衝入洪水裡,泛濫在街道上。高霓在水中拼命地前進,於各種漂浮物空隙中尋找下一個人、再下一個……
被海水倒灌的地庫尤其可怕。此時的澳門已經開始分區停電,特別是地下停車場,進來的人都差不多被困,倒灌的海水上升到足以致命的高度,高霓眼前的被困市民連求救的手都無法伸起,只仰著頭,留鼻子勉強在水位線外,祈求著。高霓試著拖拽,卻越來越無力,她眼前看到了黑暗的車庫一角一具已經溺死的屍體,手伸得老高,試圖扒住地庫頂。這突然讓高霓眼前一閃,彷彿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黑沙海灘漂出的那一根根殘肢與屍塊。她與手中拉著的市民快要游到門口了,她們不停地撲騰著,翻扭著,最終在能觸到階梯的地方,她把市民推上還沒有被水浸的階梯,繼續游開去了。高霓的雙臂在渾濁的水中打出蝴蝶般的水花,尋找著下一個可能有被困居民的地庫。她一直自信自己的泳技,雖然體力有所不支,但是,當聽到下一個地庫口內傳出呼救聲時,她還是絲毫沒有遲疑地游了過去。然而,等待她的竟是迅速在狂風中化作漩渦吸入地庫的水流,高霓這次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抽進了那個無比黑暗並且已經被水填滿的地庫中。
漩渦中的力度使高霓無法反向推水,她在很短的一瞬間被捲入水中,狠狠嗆了幾口水之後毫無空間換氣,變得越來越無力,漩渦還拽著她向地庫底部滑去。水面外呼救的聲音越來越遠,高霓拼盡全力向上掙脫,最後一瞬,她睜開被泥沙刺痛的眼睛看到出口在水面上的倒影,搖晃的框架在水中的倒影也隨著起伏翻動的海水而變換著形態。
高霓一直喜歡畫這樣的倒影。海邊是幾乎永遠也無法看到倒影的。水把她的身體抬起來的時候,高霓感覺到安全;而嘴裡灌滿水的時候,她竟然覺得乾淨、圓滿。露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不再聽到呼救聲,或許那僅僅是她的幻覺吧。自此,她再也無力反抗。
高霓逐漸失去了意識,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幀幀的畫面——一個戴「八一」表的男人;握著她手的李阿姨;為她蒙住雙眼的那個被她叫做「父親」的男人;拉著她的手看警察「送鬼」的母親;講座上那個奇怪的妓女……高霓救了些許人,卻不覺輕鬆。父親的面龐一再閃現,拉著母親的手,也拉著高霓,走在黑沙灘邊,投在海中的石頭濺起漣漪,漣漪承載了白骨壤的倒影,搖曳著。高霓覺得整個世界安靜極了,她終於不再需要掙扎於頭腦中的聲音,父親與母親、兄弟與姐妹、她都可以盡力去愛了……
電視突然斷電,黢黑的屏幕唯一能反射出來的就是門外將天和地都縫在了一起的傾盆大雨。邱灝雯跑進儲藏室,恍惚中幫著Mandy她們歸置東西,水漲得越來越快,風把她們的頭髮吹亂,不停地遮擋著三個人的視線。「我在電視上看到高霓去游水救人了。」話音未落,一通電話將邱灝雯定格在了那個畫室中,腿邊漂浮著高霓散落的畫和水中泡軟的顏料。
警察打來電話通知她去一趟鏡湖醫院,因為聯繫不到也沒有高霓家人的記錄,而邱灝雯的電話是最後打進高霓手機的號碼。通完話的邱灝雯愣在原地,分不清楚臉上是淚還是雨。
鏡湖醫院的路從未如此遙遠。邱灝雯在齊股深的洪水中淌著,每一步並沒有因靠近一點而少費一絲力氣。颱風此時已經過境,留下的是一片狼藉,斷掉的樹、水、電。腳下的阻力依舊很大,水中似有摸不清楚的情形。邱灝雯希望自己邁出的每一步都能快一點,身邊的Mandy沈默無言,一直跟著。也是,這是她再次踏入鏡湖殯儀館。她曾期盼了這麼多年與女兒相見,但從未想過會在鏡湖。
Mandy的堅強在於這本是她心目中期盼已久的相見,哪怕不以母親的身份出現,只要能看看就好。她從未想過能在講台上偶然看到自己的女兒,所以,她開始接近邱灝雯,而一場過境的天鴿留給她的居然是躺在那裡成了英雄的高霓。
這座東方賭城一片漆黑,斷水斷電,市民和政府都始料不及。一場「天鴿」就讓這樣一個過度人為的不夜城敗在了大自然手下。嘶吼的風卻好似一聲聲獰笑。邱灝雯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怔怔地簽署了各種醫院的文件,又沈默地淌著水回到了檀香山。Mandy一直跟在她身旁,淚水漣漣。
檀香山散髮出一陣泡久了的咖啡味,老遠就能聞到。一路上,居民都提著大桶小盆出來排隊取水,家中有賭場免費贈水的市民也紛紛將瓶裝水拿出來分給沒有條件買到水的人。穿過這些慌亂的人群,她們看到檀香山水浸情況也不可小覷。牆上的《白骨壤》掉入了水中。邱灝雯彎腰撿那幅她並沒有來得及向Mandy展示的畫,可貼近了仔細一看,這幅油畫經過水的長時間浸泡,竟出現了一層層的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