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從網路上看到一篇作者不詳的「僅以此文『送別』這位神秘的日本女子」,大意說:琉球一位名叫春山油子的老婦人在七月間離世,享壽一○二歲。日本多長壽女性,原本不足為奇,她之所以引人注意,因為據信,她是民初名人李叔同(也是後來的弘一法師)的女兒。
文章說,李叔同在到東京上野美術學校就讀時,以房東女兒春山淑子為繪畫模特兒,兩人日久生情。雖然父母反對,但淑子還是毅然決定嫁給李叔同,並在東京舉行簡單的婚姻儀式(李叔同在天津已有一父母作主的元配)。一九一一年,李叔同帶著淑子和兩歲的兒子回到上海,隔年,他應聘到杭州的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擔任繪畫與音樂老師,在節假日才回上海與淑子相聚。
多才多藝的李叔同,以他在音樂、繪畫、書法方面的傑出表現,很快成為當時文化界的名人。但就在這意興風發的時候,他也對佛學產生興趣,在杭州虎跑寺辟穀(斷食)後,漸感世間名利愛欲之虛幻,開始素食、讀經、供佛,並在一九一八年八月正式剃度出家,取名演音,法號弘一;開始他雲水苦行的後半生。
淑子在兩周後才得到消息,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從上海趕到杭州。最後找到了已經成為和尚的丈夫,她淚流滿面、百般不解、萬般無奈,卻只得到他簡默、疏淡的回應。他留給她一些錢和紀念品,並請朋友代為協助,安排她們母子回日本。
文章說,淑子帶著一兒一女回到日本,卻被父母拒於門外,要她「滾得越遠越好」,所以她只好帶著兒女到日本最南邊的沖繩(琉球)。在漁村的一家小診所工作,過著簡靜清苦的生活。她兒子在二次大戰中喪命,一九八八年,女兒春山油子以日本海外協力基金會的代表身分要到中國考察,淑子才告訴她,她的親生父親李叔同是中國的知名人士,當年在杭州虎跑寺落髮為僧。春山油子到中國後,單獨前往杭州虎跑寺,才知道父親李叔同(弘一法師)已在四十六年前仙逝。而春山淑子也在女兒從中國回來後幾年過世,享年一○六歲。
文章特別提到由李叔同編曲作詞,已是家喻戶曉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我在中學音樂課唱這首歌時,只覺得它韻味十足,非常動聽。如今,那熟悉的旋律和歌詞又在耳中繚繞,感覺那彷彿就是李叔同在送別淑子、他自己、還有他女兒所產生的餘音。
其實,因為李叔同在出家後,幾乎絕口不談他的前塵往事,而他的好友、學生如夏丏尊、豐子愷等也很少提起他的私生活,所以李叔同和他日本妻子的生活一直不為世人所知,甚至連她真正的名字也無法確定。陳慧劍在他所著的《弘一大師傳》裡坦陳,他四處蒐證,還是難以確認,而只能用「雪子」這個假設的代名,並對此深感歉疚。
在我所接觸的資料裡,除雪子外,還有誠子、春山淑子等稱呼。比較肯定的是她當過李叔同的裸體畫模特兒,隨他回到中國,住在上海。至於這位謎樣的日本妻子她的身世、回到日本後的生活等等,都讓人如墜五里霧中。雖然網路文章說得很肯定,但我想還是存點疑好。有人也許會說,既然有點懷疑,那何必再多說?也許吧,但我想談的是我因這篇文章的出現而產生的一些感想:
唯一真確的是李叔同出家了,他離開了妻兒。至於他為什麼出家、他和日本妻子(姑且稱之為春山淑子)的感情如何、又是如何分手的,眾說紛紜,正猶如瞎子摸象,我覺得對這類的問題是「沒有真相,只有理解」,端看個人要用什麼心態、從什麼角度去理解。
在看破紅塵出家時,若因此而衍生出拋妻棄子的情事,難免會讓人覺得遺憾,特別是對被拋棄者而言。在搬演李叔同故事的電影《一輪明月》裡,清晨薄霧中的西湖,兩舟相向,弘一法師來送別誠子(即春山淑子)。誠子:「叔同——」李叔同:「請叫我弘一。」誠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李叔同:「愛,就是慈悲。」誠子悲泣責問:「你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
這的確是個問題。關於出家這等大事,李叔同事先跟淑子商量過嗎?《弘一大師傳》的作者陳慧劍認為「有」,而且還說李叔同在出家前寫了一封信給妻子,信的意思這樣說:
「……上回與你談過,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問題罷了。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決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這麼做,請來信告訴我,你的決定於我十分重要。對你來講硬是要接受失去一個與你關係至深之人的痛苦與絕望,這樣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請吞下這杯苦酒,然後撐著去過日子吧,我想你的體內住著的不是一個庸俗、怯懦的靈魂。願佛力加被,能助你度過這段難挨的日子。
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留戀的。……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將不再回上海去了。……人生短暫數十載,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是早晚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
陳慧劍原本說「信的意思這樣說」,但到其他版本,則都成了確鑿的白紙黑字了。不過陳慧劍倒是又提到雪子(春山淑子)也給李叔同回了一封信:「叔同:我知道萬事是不必勉強,對你,我最崇愛的人,亦復如此;請放下一切,修行佛道吧!我想通了,世間竟是黃粱一夢,……目前,我要試著念經、念佛,這一切都是宿世前緣?……」
如果淑子真的回了這樣一封信,那怎麼又會有後來她在聽到丈夫出家而驚訝不解、負女尋夫,泣問「為何獨獨傷我?」的後事呢?
真相也許已如石沉大海,重要的是我們要如何揣摩?如何理解?
既然要出家,就要放下兒女私情,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不管李叔同和淑子的感情如何,從世俗的眼光來看,為了自己的佛道歷程而拋妻棄子,難免讓人覺得「自私」;不過若有更高遠的眼界和心胸,耽溺於個人私情恐怕才是更低下的「自私」吧?如果淑子擁有李叔同所認為「不庸俗、不怯懦」的靈魂,那她可能會好過一點,對丈夫的決定表示理解、尊重,含笑送別,珍重再見。但這是否太一廂情願了?
沒錯,「愛就是慈悲」,但這應該是要求自己對別人多一點慈悲,而不是希望別人能對自己更慈悲。
李叔同對自己拋妻棄子真正的感想是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他在六十二歲離世前,寫了「悲欣交集」四字給隨侍在側的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者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三日後圓寂,妙蓮法師發現弘一法師的眼角浮現晶瑩的淚花。那可能是他回憶起過往人生中的憾事,但其中有拋妻棄子這一件嗎?
誰也不知道,後人只能揣摩。在揣摩中,我想起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故事:出身農家的倉央嘉措有位青梅竹馬的戀人,但在被認為是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後,在十四歲時被接入布達拉宮,舉性盛大的坐床典禮,成了「雪域最大的王」。但他難忘舊情,經常微服夜出,與戀人私會。在被發現後,那位美麗的姑娘被以「蠱惑喇嘛」的罪名處死。悲痛的倉央嘉措因而寫了一首詩:「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也許,就像李商隱所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但此情是真還是幻?惘然是悲還是欣?也許,李叔同說得沒錯:「人生短暫數十載,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是早晚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
但到底要看破什麼呢?是看破「情」?還是看破「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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