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一
今日霜降。
清晨,院子鋪了一層結了薄翼白霜的紅葉。空氣沁涼。天空積浮了朵朵灰雲,沉重地像是即將落雨。家門前的楓樹,如十年前,也染上了淒楚的枯紅。窗外傳來沙沙的雨聲,望向窗卻見微光在搖曳的紅葉間流動。環視空無一物的房子,彷彿還能看見在屋裡生活了十多年的過往情景。我封住了最後一個紙箱,似乎看見了你坐在樹上微笑,亂髮隨風飄搖,但仔細一看,只是枝葉與風攪和的搖盪。
搬入計程車後座只有七個紙箱,這就是全部的家當了。司機似乎面露驚訝,但沒有多問,在導航器輸入地址後,便沉默地駕車往前。副駕駛座椅後方嵌了一個液晶螢幕,無聲地輪番播放著廣告。窗外是我們熟悉的街道,家門前的紅磚人行道,公園裡那株初春盛放粉紅花朵的櫻樹,週末下午散步環繞魚塘的步道,微笑迎接客人的麵店老闆母女,以及我們在麵店裡時常坐的那張桌子,如一道安靜的河流,流淌得愈來愈遠了。
幾幢寶藍色高樓的頂端藏在低矮的雲層裡,車子正往遠方的一座灰色城市駛去。再過去,我們生活許多年的房子就在河的另一岸了。這些日子以來為了遷徙而忙碌疲憊,如同過往十多年的記憶,在行駛快速的高速公路上,朝往相反的方向流去。望著窗外流逝的風景,心裡感到平靜,甚至輕微的雀躍。過橋之後就是完全嶄新的日子了。
阿峰,過橋了。
我還是時常會在心裡和你說話,想像你遇見這樣那樣的事,會和我說些什麼。有時夜裡躺在床上,我常以為你仍在身旁,似乎能嗅聞你的氣息,感受你撫摸我的觸感,在我耳畔輕喘和呼吸。有時我聞見了咖啡香氣而醒來,以為你如以往端來咖啡放在我枕邊。直到清醒睜眼,看見了擺放在客廳櫃子上你那微笑的肖像照和臥香座,才恢復了失落。儘管咖啡氣味和髮上撫摸的觸感是如此真實和強烈。
阿峰,活著是一件艱難的事。我等著你來接我,身體也發生了變化。也許是悲傷有了自我,寄居在胸口結成了累累果實。等發現了,胸腺腫瘤正在惡化。我一直期待著徵兆,想著如能夢見你,是否就不會那麼悲傷?但自從你走後,我不曾夢見你。也許你仍在生氣,所以不願進入我的夢裡?如果你能來到我的夢中,或許我會能夠走得過去。
我思索了很久,後悔了很久,當初是否不應該逼迫你離開你心愛的高山攝影工作,而是要完全擺脫猶豫,毫不遲疑地支持你追求夢想?我時常想像選擇另一條路可能擁有的命運,但不論哪種選擇,我想到了最後,在任何形式上,你也許都不會留下。你從來不曾在工作時喝酒,但那次卻喝了那麼多。那天天氣不好,直昇機在山上旋飛了兩天,才帶你下山。我去認你,看你的臉,實在認不得你……
阿峰,請原諒我沒有去向你道別。當你化為了灰燼,親友送你最後一程,我卻暈眩在床無法送別。夫妻緣分只有短短六年,我想要再長一點。而既然我沒有送別,我們便還沒有告別。於是我婉拒了禮儀社遞交出你的物品。看著整面牆的電影光碟盒,另一片整面牆的書籍。如果這些全部拿下了,家就陌生了。我已經失去了你,不願再失去曾經有你的家的模樣。
我仍將戒指戴在手上;銀色麻花轉編成圓,內圈刻著「H v. C」我們名字縮寫的戒指。有人問起你,我就說你在國外工作,「遠距離的婚姻很辛苦啊。」他們說。我點頭不語,遠距離,很辛苦。但後來我怎麼也找不到戒指。我從未拔下,會是忘了曾經拔下嗎?浴室的掛台上,梳妝台上,飾品盒裡,化妝包內,衣服口袋,裙子內袋,我一一搜尋,卻找不著。
有的時候,我不禁會想,你真的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嗎?
過去我沒有安全感,不敢冒險,不敢嘗試做喜歡的事,害怕一旦改變會失去原來擁有。但是我忘了,我之所以愛上你,就是因為你什麼都不怕,你有夢想,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做你喜歡的事。你帶我去認識你心中的世界,帶我冒險,鼓勵我學習我嚮往已久的園林藝術。而後來,我卻否定了你,否定了當初愛上你的原因。過了好久,我終於明白我的不安是因為嫉妒和害怕,你一直走,我害怕追不上你,最後會失去你。所以我不知道要如何原諒我自己。
我像是一個跌倒了卻爬不起來的孩子,跪在地上痛哭,責備你為何丟下我,怪罪自己為何當時那樣對待你。每晚睡前,我向上天懇求請你來到我的夢裡。只要能夠夢見你,我相信你會告訴我應該如何走下去。
但你一直不來我的夢裡。而一旦我思念你,胸口就會疼痛地難以呼吸,像是深藏的悲傷化作了腫瘤,過於飽滿而一顆一顆迸裂。但這令我感到安心。罪過須以痛苦彌補,患上了腫瘤,反而是救贖。在肉身的磨難中,才能慢慢償還對你的虧欠。但是阿峰,十年了,我痛苦地發現內心有了悸動,他的出現是一綻欣喜從裂縫深處竄出,使我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欲望。然而一旦抓住這份感情,像是背叛了你,但掐死它,似乎浮出了一種比死亡更冰寒的晦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多麼害怕我的存在其實是種罪過,到了最後,他也會像你一樣離去。我想念你,想念被愛,但是我多麼害怕自己無法愛人。
後來我終於夢見了你。夢裡的你只是微笑著,充滿憐愛地凝視著我的眼睛,你將我手上的戒指卸下藏在身後,說了什麼,而風吹走了你的話語。醒後,發現耳窩裡積滿了水,枕頭濕了一片。不久,我接到了他的邀約電話。我答應了他。
車子在橋上行駛著。底下流淌著一條寬闊的銀色河流。一隻白鷺停在臨岸的石間點水,突然間展翅掠飛,和我朝往同個方向。遠方的那座灰色城市,愈來愈近了。
今日霜降,也是你離開的第十年。我將搬入城裡近山區一間有陽台的小公寓,靜養休息,方便就醫,也能在山間採集植物。我開始學習園藝了。新家空間不大,我們擁有的傢俱無法放入,全都送人。後來我在你那微笑肖像照的後方找到了戒指,像是你頑皮地藏了起來。我將戒指串成了項鍊戴在脖子。然後努力地,蹌蹌踉踉地站起。
車子已經駛入了城裡,循著導航路線,在山城裡穿梭著。
「要到了,就是前面了。」司機說。
我看見了他站在滿溢澄色夕陽光的巷子前。
車內充滿了輕微雀躍的平靜。
阿峰,新家就要到了。
作者:一一
睡得很早,起得很晚,只好跑得很喘,努力練習好好寫字和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