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之間隔著一道門,熾熱白光打在臉上。我們各執一方,以推動拋錨轎車的姿勢—弓箭步,雙掌攤開抵在門上—面對看不見的彼此。她嬌小身體的肌肉顫抖,透過門有力地傳遞到我掌心,我得小心維持左右不要給她太大壓力。「現在怎麼辦?」我問男主持。
「噓,小麥你閉嘴。」男主持厲聲斥責時一根手指對著我,一些人笑了,「好啦各位,我們已經進到最後一關『敞開心門』了。現在這對情侶要在不開口說話的情況下,以同一個方向順時鐘或逆時鐘推動這扇門,然後其中一個人要跨過門檻來到對方面前,最後兩人同時站在同一邊,就代表過關了。執子之手,白首偕老。如果同時跳到對方那邊,就算失敗,因為你們還是兩個人隔著一扇門,只跨過一腳也不行。玩遊戲中間,誰只要手掌離開門,或是跌倒、膝蓋碰到地板,也算輸了,因為那代表你們沒,默,契。」
「更緊張的是,我們是有限制時間的喔,」女主持從我身邊冒出,「七分鐘之內,沒有失敗或成功,兩個人只是在原地一直維持同樣姿勢的話,也算挑戰失敗,這樣二十萬大獎就會從你們的人生中溜走,之前幾關累積總共七萬一千元的獎金也會全數歸零。來空空,去也空空。」
「好了,其他來賓,不要一個個都那麼冷血,幫他們拍拍手啊,還是你們覺得自己比他們強,都想看著他們失敗?」男主持穿著深紫色的燕尾服,肩膀黏著意義不明的羽毛。台下掌聲零落,還有人真的連手也沒抬。
「大家都希望自己是成功的那一對啦。」
「這位……英雄聯盟電競選手,」他拿著黑色主持棒,像取鼻道黏膜的竹棍一般長,「你對他們有沒有信心?」
「當然沒有。我們會贏!」台下男子用手推了推眼鏡,露出長指甲。
「人家才不是電競選手,不要取笑來賓啦,」女主持笑聲尷尬,「我們要趕快開始,他們已經撐不住了。」
「好,小麥和夏寧到底能不能成功呢,我們很快就會揭曉,《敞開心門》,倒數計時七分鐘,開始。」
往旁邊走一步就能繞過這扇脆弱空洞的道具門,這點我和夏寧心知肚明,但我們想靠自己籌措結婚資金,好擺脫雙方家族對婚禮的掌控,順便賺點名氣,於是今天睜開眼就在這裡作一日綜藝咖。
這個姿勢不是太有利思考,卻提供一種身體乃至心理上的支持,我偶爾也會在房裡或街邊這樣抵著一堵牆,隨之往前踩,同時放下手,仰頭對天嘆氣或是轉身拉拉衣服下擺,問題的答案出現機率是一半一半。
我回過神來,當務之急是推開這扇該死的門。把心意透過手掌傳送給對方,一手施力一手收,腳步踩穩,二十萬獎金唾手可得。
然而門上除了吃力的顫抖,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巨大電子鐘正在攝影棚牆上跑,我突然體認到七分鐘能夠多麽漫長。
「第一關你們的《默契隨堂考》,十三題中只答對五題,落在平均值,算是差強人意。第二關的《真心話老實說》,你們列舉了對方的優缺點各五個,竟然是男方有點生氣喔,這在我們節目史上很罕見。」男主持說。
「對啊,通常是女方會瞪男方,然後男生都笑得很尷尬。」
「要大器一點啊小麥,這樣怎麼讓老婆覺得你有吸引力。第三關是《私幻想電話亭》,男女方在電話亭裡面揭露內心不為人知的一面,我們知道了兩人其實都不是對方的菜,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型是怎麼樣的,還有性幻想對象是哪位明星或友人。」
「我得說,我跟夏寧性幻想的藝人是同一個。」
「那她的朋友呢?」
「我不認識,但基於品味相同,我應該也會邊想邊忙吧。」
男主持張大雙眼和嘴巴看著女主持,她眨眨眼伸出一隻食指假裝在擦嘴角,擺弄肉食者姿態。
「奇怪,你們兩位怎麼都沒動作?」
「對啊,遊戲已經開始了啦,喂,規則首先要轉動門啊。」
我不知道夏寧性幻想的這位「友人」是誰,她的朋友或我的?我知道我很生氣,我應該要生氣,換作是她就會,但現在真的不是時候。我心裡這樣預想,動右手縮左手,逆時鐘方向推動門,然後慢慢踩過一腳,另一腳再立刻跟上,但當我右手施加力道,同一邊也傳回來相同的力道。我們選擇的是同一邊,她出左手我出右手。我立刻換以左手出力,但同樣的事情發生了——門吃力地顫抖,哪也不轉。
就當作試玩一場,我希望夏寧也是這樣想,接下來我會近乎固執地以右手出力,如深夜煲電話粥,訊號斷掉後,在不斷強碰的來電與去電之間堅持己見,由我打給她。我相信她對我脾性的了解,接下來我會一路堅持右推左收直到她明白。我先用右手掌根輕推幾次門,像打摩斯電碼,但策略失效。接著我轉動以腰和肩膀帶力,釋放更強烈的訊息給她,同時小心收力,以免她突然弄明白後落得我往前撲,眼睜睜看著二十萬碎成一團白夢。
二十萬,這錢真的不算多,但當今社會一個文職工作要供你多久才能攢下這筆淨收入,以我和夏寧的年紀而言,在外租房正常生活至少十個月,兩人一起存入共同基金的話少說也五個月,這還不算進我們的其他慾望。結婚這事我們不能說興高采烈,但彼此已經在枕邊沙發餐桌上畫了很久的藍圖,現在最快能直接把五個月的奮鬥轉換成快活,何樂不為?
時間一分一妙過去,這門還是一動不動,主持人再過沒多久就要詞窮,場子便會立刻冷去,收視率往下掉,然後呢,我們會怎麼結束這場遊戲?
我開始不耐煩,加大右手的力道,但平整面向我的木板已經逐漸讓我懷疑其實她是一道牆。幾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或許我該調整對策,當我改以左手施力,夏寧就能順利從右邊過來。又或者該我過去呢?即便門板轉動我們還是看不見彼此,這片門甚至大得參賽者無法趁身體移動時探頭偷瞄對方的腳步。
我決定換成左推右收,同時更換腳步。「尷尬了,」男主持從我後頭接近,我能問到一股濃重的古龍水味,此時女主持已經走到夏寧那一側,「你們兩個僵在這裡跟笨蛋一樣,是要怎麼一起賺錢,讓讓她啊。」他開始講起夫妻之間的妥協之道。這傢伙的人設就是一個愛開「爸爸玩笑」,老是拋出性別不正確或儒家道統思想的引子,激起來賓的反應後,再以一個看似圓融有智慧的俏皮話作結
— 一個讓你覺得說話很累的人。
我照他說的話做了,右邊讓給夏寧,我會從左邊通過木門和道具門框來到她眼前,迅速搞定一切,拿錢收工去吃宵夜。
左邊的反作用力傳來,我轉頭瞪眼對著男主持,因為我懷疑他們在門的另一邊惡搞,像是女主持和夏寧一人一側抵住,讓我左右都不是,而這麼做純粹只是想看我會有什麼反應,小小作弄我一下。我轉頭看巨大時鐘,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分十五秒,女主持或工作人員不可能在此時搞下流動作,那是作弊。我忍不住開口發出聲音,男主持的麥克風立刻遞上來,「你想說什麼?」這是陷阱,說話就算輸了遊戲,這點我可是很認真的。絕不能開口,否則損失二十萬的錯會算在我頭上,夏寧肯定會因此回家和我大吵一架。
體溫迅速上升,我感覺衣服布料和皮膚之間隔著一股膨脹的熱氣。似乎是夏寧的啜泣聲從門後傳來,兩個主持人像小丑一樣在我們身邊跳,努力扛起僵局的責任炒熱氣氛,為此我心裡對他們敬業態度的敬佩油然而生,但我實在只想牽著夏寧的手走出這裡,勸她算了吧,這樣沒有樂趣。
時間倒數四十五秒,我開始採取搖擺策略,左右晃動來回施力,直到門板鬆動,我就會朝門縫直去。夏天的回憶此時卻鑽進我腦海。「夏寧,開門,」我對著門後的她喊,「妳躲在裡面什麼事情都解決不了。出來,不就一點小事嗎,我們沒必要鬧成這樣。好,不然妳說,我們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什麼事才吵架。」一雙失了右腳的襪子。「不是今天,我不是在說今天。」她的聲音從我大腿的相對位置傳來。「那妳在說哪天?」「我怎麼知道。這種事沒有確切時間。」
突然間,我感覺右邊傳來力道,夏寧彷彿終於下定決心要和我一起獲勝,但什麼東西耽擱了她這麼久?我心中燃起一股火,也朝右邊回以相同的力道。
時間倒數三十秒,男主持已經放棄了,他蹲在我腳邊,看看來賓、工作人員再看看我,癟嘴露出「隨你吧,我沒輒了」的表情,這時我才覺得有點好笑。「你們在對著幹。」他說。
時間倒數二十秒,我放棄了,這麼簡單一件事也不會,今晚我們有一整夜可以檢討和批判對方,我倒想知道她怎麼看。
最後我右手使勁推了那麽一下,門板鬆動了,真的照我最先預想的右推左收朝逆時鐘旋轉,但轉動的速度太快,我一下失去重心,腳下無數顆白得像雪絮的東西飛起,整個人往前撲倒。
「別跟過來。」
現場一陣騷動。我抬頭循著沈重快速的腳步聲望去,她走下台,穿過攝影機和工作人員,被地上的小道具絆了一腳,推開大門,消失在走廊裡。
主持人在說些什麼,語調全變了,我沒細聽。我躺在一池棉球裡,那是快遞塞進包裹保護易碎品用的軟物質。門框下緣壓在腳踝骨上,弄得我心煩意亂,於是我收起一隻腳,在球池裡翻身扭動,雙手聚攏棉球,把臉埋好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