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懸疑推理的觀眾,相信對今年兩部爆款華語口碑劇不會陌生,一部是《隱秘的角落》,一部是《沉默的真相》,皆是愛奇藝「迷霧劇場」的系列作品。巧的是,這兩部作品的原著小說,都出自八〇後中國推理小說家紫金陳之手。被歸類為社會派懸疑推理作家,紫金陳在推理圈早有名氣,也有「中國的東野圭吾」的美名。
作為一名推理門外漢,當我首先嘗試為「華語推理劇」界定範圍時,卻遭遇困難。一方面,「推理」一詞的現代意義涵蓋廣泛,並常與犯罪、懸疑、神秘、偵探等類型混用,且在區分上多為個人心證,缺乏嚴格標準;另一方面,相較歐美與日本經年累積的蓬勃推理文庫,並由此衍生的眾多影視作品,在華語世界,推理文本的創作始終是壓抑與遲緩的。
歐美與日本推理傳統
歐美的偵探小說傳統悠遠,早於 19 世紀的愛倫・坡、柯南.道爾、阿嘉莎.克莉絲蒂等都是公認的名家,福爾摩斯、白羅、瑪普爾小姐等偵探形象深植人心。
在日本文壇,「推理小說」也是自成一格的書寫領域,並發展出注重解謎佈局、懸疑詭計的「本格派」,以及側重寫實、關注社會現實的「社會派」等風格流派,前者以江戶川亂步為開山鼻祖,後者則以松本清張為代表人物。近年,更有東野圭吾、宮部美幸等日本推理作家在文壇打響名號,至今仍在連載、由日本漫畫家青山剛昌創作的長壽動漫《名偵探柯南》(1994-)也是為人熟知的推理名作。
華語推理傳統與推理劇發展
事實上,在華語圈並非沒有所謂的推理傳統。中國古代的公案故事便帶有強烈推理特質,如元代雜劇《包待制智勘灰闌記》、明代小說《包公案》、清代小說《狄公案》等。其中,《包公案》更被視為是世界上最早的推理小說。而以這些人物為主角,也發展出《少年包青天》(2000-2006)、《神探狄仁傑》(2004)、《大宋提刑官》(2005)等古裝懸疑推理劇。
在時裝方面,新世紀之初的中國推理劇其實與警匪刑偵劇更為接近,如《重案六組》(2001-2011)、《情有千千劫》(2002)、《冬至》(2002)、《絕對控制》(2002)、《案發現場》(2004)、《沉默的證人》(2004)、《追》(2007)、《深瞳》(2007,改編自日本推理漫畫《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等,皆有不俗口碑。其中雖少數有素人或專家與警方協同辦案,但仍以警隊查案緝兇為主軸。
這一趨勢也與古典公案小說的傳統相合。公案小說與歐美小說的首要區別,即是故事中的「偵探」並非來自民間,而是作為公權力的代表,從而形成一種由上而下的查案脈絡。然而,也因這類劇集往往涉及警察形象、血腥暴力與真實刑偵手法,題材敏感,在創作上多有侷限,以致推理劇在中國大陸始終推行緩慢。
將視野望向台灣,雖然少了審查限制,但推理劇依舊稀缺。早年曾有石班瑜主持、由帶有本格推理色彩的單元劇組成的「八大推理劇場」(1998),也曾改編日本漫畫家弘兼憲史的《偵探物語》(2005)。
而在當時,也有不少台灣偶像劇開始嘗試融入推理元素,如《愛殺17》(2006)以少女意外死亡的謎團為始,《霹靂MIT》(2008)以推理單元劇形式呈現,兩部作品皆將故事背景設在校園,又或《天平上的馬爾濟斯》(2008)講述司法官的情法拔河,《痞子英雄》(2009)主打雙男主角與動作場面、《國民英雄》(2010)搬出新聞主播與狗仔的組合,但在懸疑佈設上也頗受質疑。
2010 年後,隨著線上影音平台在中國逐漸竄起,擺脫傳統電視的播映限制,網路劇開始盛行,擁有更為寬鬆的創作空間,無疑也為新一波推理劇帶來創作沃土。如圍繞街頭騙子們展開的《毛騙》(2010-2015)就收穫極高評價,集結警界奇葩與罪犯鬥智鬥勇的《暗黑者》(2014-2019)也表現不俗,可惜後兩季口碑走低。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在台灣,客家電視台接連推出了兩部迷你推理影集《神仙谷事件》(2011)和《陂塘》(2013),融合本格推理與在地人文背景,相當難得,可惜討論熱度未擴及更廣大的觀劇群體。
到了 2015 年後,網劇創作在中國逐漸純熟,也開始呈現井噴式發展。但與此同時,審查管理的力度依舊不減。如以犯罪心理學天才為主角、改編自雷米小說的《心理罪》(2015-2016)與描繪警察臥底的《余罪》(2016)都曾面臨審查整頓的難題。
而同一時間,在台灣則有高分醫療推理劇《麻醉風暴》(2015)、融合鑑識科學的《鑑識英雄》(2015)與法醫傳記單元劇《落日》(2015)等相繼問世。此外,植劇場也推出驚悚系列的《姜老師,妳談過戀愛嗎》(2016)和《天黑請閉眼》(2016),前者在類型定位上存在爭議,後者則採典型的暴風雨山莊(closed circle)模式。
可喜的是,一些口碑絕佳、風格多元的推理劇集的湧現,確實開始讓觀眾對這類戲劇有了更高期待。例如散發人性光輝、同為紫金陳原著小說改編的《無證之罪》(2017)與展現本格推理特質的《白夜追兇》(2017-),都讓 2017 年成為華語推理劇的新高點。又如改編自馬伯庸小說的《長安十二時辰》(2019),也成為古風推理的創新之作。
而近三年來,隨著華語劇漸往歐美影集的精小規格靠攏,也有越來越多作品嘗試打造系列劇集與偵探宇宙。如改編自秦明小說的《法醫秦明》(2016),可惜其之後推出的系列作品皆評價不佳;又如改編自天下霸唱小說的《河神》(2017-),以民國時期的天津衛為故事背景,奇幻氛圍叫人大開眼界;又或從電影轉戰影集的《唐人街探案》(2020),也展現出令人驚豔的視覺風格與喜劇節奏。
與此同時,華語推理劇也開始更加注重對偵探異能的塑造,如《唐人街探案》中林默的靈鼻辨味與《河神》中河神的點煙辨冤,皆令人印象深刻。
華語推理劇的新篇章
不難發現,華語推理劇的長期匱乏,一方面不可避免是受到體制影響,高風險讓作品在創作上難以大施手腳;另一方面,其實現代華語觀眾對推理劇的期待,已不同於古代公案小說傳統,也讓華語創作者在經營這類劇集時面臨更大挑戰。
傳統公案小說以官方辦案與懲惡揚善為本,訓誡意味濃厚,較不重對懸疑感的經營,而破案模式也常有冤魂破案等超自然力量介入。然而在歐美影劇與日本推理小說的長期洗禮下,現代觀眾對推理劇的想像早已不脫推理技法與謎團詭計。
於是如何巧妙鋪排謎題、編織犯罪手法,便成了一大考驗。從早年的《少年包青天I》到近年的《紳探》(2019),都屢陷抄襲爭議,頻有網友將之與國外知名推理作品對照,指出模仿痕跡,由此也可見原創華語推理劇創作的不易。而要如何發展出獨特的在地語境與迥異的華語推理風格,也是留給華語創作者的一大難題。
《誰是被害者》(2020)發揮台劇在對犯罪現場再現上的尺度優勢,並嘗試在文本語意上作身份置換,強調不是尋找「兇手」,而是尋找「被害者」,以為此類題材注入新意。但究其根本,該劇更側重的仍是對社會議題的關懷,而非詭計謎題的層層設計,也使其實質上還是更接近於社會寫實犯罪劇,而與觀眾普遍期待的推理劇有一定落差。
然而由此也能發現,帶有日本推理小説「社會派」風格的推理劇,或許更容易為現階段的華語創作者操作,也更容易以其社會剖析與人性洞察擊中觀眾的心。近期大熱的現象級作品《隱秘的角落》與《沉默的真相》便是兩大例證。
《隱秘的角落》致敬童年、書寫大人世界之惡,講述朱朝陽、嚴良和普普三個孩子在意外目睹數學老師張東升將岳父母推下山崖的命案現場後,不可挽回地轉動了眾人的命運齒輪;《沉默的真相》直搗警政法系統、揭露政商勾結的社會巨網,講述一個被當庭翻供的離奇命案背後所隱藏的巨大秘密,為了探明真相,有人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兩部都是典型的社會派推理作品。
這兩部作品之所以能收穫高口碑,其一,是因其所蘊涵的強大情感力道。在《隱秘的角落》中,朱朝陽對父母離異的執念、嚴良對入獄父親的執念、普普對為弟弟治病的執念,以及張東升對妻子的執念,共織成驅動故事的情感基底。而在《沉默的真相》中,果敢刑警嚴良、赤子檢察官江陽,以及其背後的一群為揭發惡行、不惜一切代價的人,那份在荊棘路上獨行的信念與執著也叫人動容。
其二,它們的成功也不離細緻打磨的懸疑處理。兩部作品的最大謎底皆非「誰是兇手」,《隱秘的角落》甚至在故事開篇即明確呈現案發現場,帶有一定倒敘推理(inverted detective story)的特質。該劇為觀眾提前打開了上帝視角,在維持一定懸疑感的同時,更在意如何引領觀眾見證故事步步走向覆水難收的歷程,進而提出「更願意相信童話還是現實」的大哉問。
而早在《沉默的真相》的故事前段,真兇也昭然若揭,真正難題在於如何蒐集證據,以及為了將真兇繩之以法,這些人又佈下了什麼樣的局。該劇更為佈局人的成員組成埋下了意想不到的終極「彩蛋」。相較《隱秘的角落》,該劇也有更多對線索謎團的設計,諸如伸縮衣架、玩具車遙控器等,依舊能為喜愛純粹本格推理的觀眾提供一定解謎樂趣。
最後,這兩部作品的突出,更展現在其讓人眼前一亮的多線敘事功力。在《隱秘的角落》中,張東升與孩子們的共生關係無疑為故事營造了緊密張力,並在多線人物中流暢遊走;而在《沉默的真相》中,隨著案情如洋蔥般層層剝開,甚至一度開展到不同時空的三線敘事,巧妙切換,搭配絢麗轉場,也叫人大呼過癮。
誠然,在這兩部現象級作品中依舊可見不得不的創作妥協,但在有限條件下,其所觸及的廣闊創作疆域與旺盛想像力,或許仍超乎了許多人的刻板想像。而如今在製作條件上的完備,相信也能為華語推理劇的未來創作注入信心。
無論是延續成功的社會派路徑,又或鑽研本格派的新技法,又或從本質上突破日本推理小說的流派桎梏,打造新型態華語推理風格,我樂觀地期待,華語推理劇能走出過往的邊緣低迷,在市場上真正佔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