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媽媽傳來婆婆過世的消息時,只說了一聲:「我知道了,我會回去。」
掛下電話後,我結束手邊的工作,走進廁所,坐在地板上,整個人就傻坐在哪兒整整2個小時。我沒有掉淚,但一直試圖回想著:我上次見到外婆,好好地跟她說話是什麼時候?我還真的想不起來⋯⋯。隔日早上七點就要移靈,當日凌晨2點,我從台北市中心搭計程車到淡水八里接家族中的「長孫」再直奔回新竹。〈註1〉
按照習俗,親人過世後,12小時內就要「 移靈」;也就是必須將亡者的大體從家中移置殯儀館,以免過世的親人,流連忘返於「捨 」與「 不捨」之間。換句話說:「擔心往生者不知道自己已經離世了,不願離開肉體,且為此困惑以及痛苦。」
〈註1〉家族中的「長孫」就是是外婆兒子的兒子;也就是我舅舅的長子。雖然我是家族中最年長的孫子,但我還是外婆女兒生的,所以我只是個外孫。簡單來說,我在習俗中,算是半個外人,即使從小我跟兩個弟弟幾乎是外公,外婆帶大的。
「算了,想不出來的事情,有一天會在某個時刻想起的。」
在計程車上,思緒非常混亂,心裡頭想全都是:
為什麼外婆這麼調皮?一聲不說的就離開、我到底上一次看到外婆是什麼時候?為什麼我要去接外婆的長孫?為什麼不是他來接我?……還有;
「我即將付出這輩子最貴的計程車費......」
我逼自己快速地轉移注意力,以免讓自己這些「不孝」的想法更加地具體化;便開始跟坐在旁邊的「長孫」聊天。這時候,又突然想起:「完了!這位長孫……叫什麼名字?」我真的一時想不起來。
天啊!我除了不孝之外;我還毫無手足之情,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冷血動物……?
就這樣,我的思緒從廁所的地板上、一直蔓延到計程車上的跳表費用、再到自己的不孝,最後回到了到爺爺的腦海裡……。
這計程車上的人絕對不是我;這是台北,一定就是台北迷惑了我!
「當親人離的那一刻,你會發現自己沒有時間停下來感受難過、好好地掉淚、好好地向離開的親人說說心裡話……」
外婆會離開,我們其實已經有心裡準備了,但全家人還是有點措手不及,很多習俗還有禁忌,還不是非常了解;畢竟,不會有任何人想要有這樣的經驗。即便心裡有準備,但真正發生的當下,那些從來不曾思考過的問題,開始一一浮現:
「第一件事要做甚麼?是報警、還是叫救護車、又或是葬儀社?應該要先通知家族的哪一位長輩?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習俗是什麼?」
我們做晚輩的,只能聽,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能做,但外公年紀也大了,他怎麼辦?他能夠承受得住嗎?
我不敢繼續往下去想,直到發出嗶一聲:「總金額,一千九百六十元,下車時請注意後方來車……」(真的是我坐過最貴的計程車)
「半夜三更的,鄉下地方,後方不會有來車,頂多是靈車。」我一邊碎念著一邊按下了“Google pay”,還順便找了一下有沒有合作信用卡優惠、紅利點數的折抵……(原來,不孝是沒有下線的)
「你不面對,它就不存在,存在的只剩下對自己的謊言。」
看到了兒時記憶的家門前口,我跟長孫駐足於門前許久。
「再抽一根煙好了。」我跟長孫說。
長孫看著我:「好,我其實也不敢進去」。
我看著他,然後沉默……
我心想這就像我的:「藍色星期一」:我只要選擇不面對,它就「好像」不存在。
(我知道這不是不孝,其實是難過,難過到不敢面對,就像人生中很多事情一樣。)
一進家門,印入眼簾的就是外婆的大體,媽媽紅腫著雙眼跟我說:「快去跪下跟外婆說說話,畢竟你們小時候都是她照顧的,我們欠她一份情。」
我走到床邊跪下,磕著頭,然後跟外婆說:「婆婆,我回來了。我回家了……」
我看著外婆,躺在再也熟悉不過的到床上,她瘦好多,瘦到我一度問自己:「她真的是婆婆嗎?我記憶中的婆婆不是這樣啊!」,我站在床邊,頓時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我當下還是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外婆應該會醒來……。我開始尋找話題,任何話題,只要可以打破當下瞬間凝結的沉重感,以及我與外婆之間的疏離感。
我問媽媽:「外公知道了嗎?」
媽媽回答:「還不知道,我們跟舅舅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外公說。」
原來家人們也都跟我一樣,當外婆離開的那一刻,該如何面對、如何告知外公、下一步是什麼?都還在尋找頭緒。就這樣,我們全家人、在客廳坐著、時不時聊起過去,而婆婆的大體就在旁邊,外公則是早已熟睡,全家人不尋常的突然相聚在一起。
(我突然有回到小時候的感覺,在過新年的感覺……。即使這是錯覺,我也希望這「錯覺」能夠久一點;讓我跟家人有機會,在還有外公、外婆的家中,共渡跟老天爺借來的這一刻……)
移靈當日,葬儀社的人員很準時的出現在家門口,第一句話就是:「跟爺爺說了嗎?」。 真的沒想到,葬儀社隨口的第一句話,能夠把我們全家人整晚試圖避開的話題,給毫不掩飾的打開了。我們搖搖頭:「還沒跟爺爺說。」葬儀社的人點點頭,似乎理解我們的糾結,接著,用飛快的速度,說明今日的流程。「移靈」的程序就這樣在彼此面面相覷的情況下,不假修飾地開始了:【婆婆的告別】
全家人都必須跟著大體離開家門,葬儀社的人提醒,我們要隨時跟婆婆報路,以免婆婆沒跟上。「媽,我們來出去嘍帶妳出去喔、要坐車了、婆婆,要轉彎嘍」,全家人一秒變成“Google map”。但其實我一時說不出任何話,我看著這一切,突然有種置身於事外的感覺……。「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沒有辦法喊出來、為什麼我沒有辦法變成人體Google map?」
「爺爺呢?我突然想起!」
全家人跟著婆婆離開後,留在家裡的是爺爺跟一位剛到職4天的外傭……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宋/蘇軾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爺爺早上起來,發現家裡沒人,可能覺得奇怪,沒看到婆婆可能也察覺到異常。我想家裡那時一定很安靜,毛骨悚然的安靜,因為平常都是婆婆的脾氣聲;更糟的是爺爺發現門口掛了一條大紅布(喜喪的布條)。那條紅布大到根本是窗簾。果然,爺爺馬上打電話給已經在殯儀館的舅舅,舅舅看到是家裡來電,頓時也傻了。
「爸打來了,怎麼辦?」舅舅著急地問。
「接啊!說你在外面,不要在電話裡告訴他。」,阿姨連忙地回答。
電話接通後,爺爺劈頭就問:「為什麼家裡沒有人!你們在哪裡?」
(其實外公平常不會打電話詢問,對於他能夠找到正確的電話號碼,並且進行撥號的動作,我還是覺得震驚。)
舅舅當下不知道怎麼回答,馬上眼眶就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半句話,眼神望向我們。外公掛了舅舅的電話,立馬換打給其中一位阿姨:「你們在哪裡,門口紅布條是什麼?」,「誰死了?」
阿姨掛著淚珠問我們:「該不該講?」
大家都搖頭,雖然我不認同,但我只是個外孫;一個不常在家的外孫。阿姨在電話的這一頭稍微安撫了一下後,急忙從殯儀館趕回家。過一會兒,阿姨回報:爺爺聽到消息後開始哭鬧,並且吵著要來殯儀館見外婆,他才相信,並且不斷地問說:
「怎麼死的?生了什麼病?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我要去看她,她在哪裡?」
(其實外婆已經生病一段時間了)。
阿姨為了安撫外公,做了一件令我折服的動作:「把電視給打開,然後爺爺就安靜下來了。」原來3C產品不只讓年輕人成癮,在老人身上也同樣行的通。
其實,外公的腦部開過刀,2年前中風過,但他沒有失憶,也不是患有阿茲海默症,不過多數的記憶都是短暫的且片段的。外公可能一下忘記,但還會在某些時刻想起。換句話說:爺爺的回憶就是電影的預告片;你不會知道完整的故事,但總是稍微可以拼湊的出故事的內容。
阿姨安撫完爺爺後,回到殯儀館跟我們說:「這樣也好,他忘記就比較不會痛苦。」
「但真的會比較不痛苦嗎?」
對爺爺來說,外婆可能只是一個片段,但他每次想起時,這片段雖然短暫,但卻會令他震驚。對他來說除了難過,更難以接受。我們可以重重地接受外婆的離開,然後,輕輕的放下;但是爺爺不能,每次當他想起的時候,都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擊。
很難想像,這樣的回憶,是美好的還是痛苦的?
當他終於慢慢放下難過的時候,又是下一個難過的開始。
我們時常沒有辦法控制自我的「感受與情緒」,但當你連「想法」都無法控制的時候;那才真的是「沒辦法」。我是這麼想的 ,因為我也只能這麼想。就算一切都荒蕪了。
外婆90歲,她跟外公在一起超60年了,這是一甲子的時間。一甲子是多久?我還不知道,但我想爺爺會希望知道:這一個跟著他、照顧他一輩子的女人,已經悄悄地離開他了。雖然對爺爺來說,婆婆永遠都不會是,「悄悄地」離開。
「不思量」就算不去想,「自難忘」要真的忘記也很難。
移靈的最後一刻,我回頭再看看婆婆,心想:很多回憶是生活中美好跟痛苦的堆疊,我好希望可以再多堆疊一些我跟婆婆之間的回憶。然後再讓自已試圖的忘記,至少,我可以好好哭出來,為了想念而哭,為了「再見,再也不見」而哭。
然後我可以選擇試圖遺忘,就算不能控制這份「回憶」何時會被想起,甚至敲敲地被堆疊;等到「回憶」,在午夜夢迴找上情緒的時候……
「婆婆與爺爺-這是一份屬於他們之間超過一甲子的回憶;過去的人沒有走,至少婆婆的回憶,是我們一起共有的。」
文:陳佚-【外婆的告別式-外公遺忘的回憶】
《宋/蘇軾 (蘇東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宋代蘇軾是歷史上,首創用“詞”的體裁為妻子寫出弔唁文。蘇軾在流放時,午夜夢迴中,寫下夢境裡對第一任妻子的想念。雖然說是夢,但整首詞裡,只有5行描寫夢境的內容,剩下的都是樸實的沉痛。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全文譯>:
兩人一生一死,隔絕十年,相互思念卻很茫然,無法相見。
不想讓自己去思念,自己卻難以忘懷。
妻子的孤墳遠在千里,沒有地方跟她訴說心中的淒涼悲傷。
即使相逢也應該不會認識,因為我四處奔波,灰塵滿面,鬢髮如霜。
晚上忽然在隱約的夢境中回到了家鄉,只見妻子正在小窗前對鏡梳妝。
兩人互相望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有相對無言淚落千行。
料想那明月照耀著、長著小松樹的墳山,就是與妻子思念年年痛欲斷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