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讀著,我逐漸開始領悟:
其實這趟找尋之旅、治療之旅,答案一直不在終點,反而,存在旅途之中。
蔡伯鑫的《空橋上的少年》,對我來說,是個有點奇妙的小說。
表面上,這是本很典型的「成長小說」:懼學的憂鬱少年,經過精神科醫師的開導,終於化解心魔、順利畢業,最後還發表精彩致詞、博得眾人喝采。這種刻板的劇情模式,如果讀者自始至終,都抱持《心靈捕手》或《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此類先入為主的印象來觀看……那麼的確,你可以找到一切,古典「成長小說」該具備的元素。
然而,真的這麼單純嗎?
如果讀者放空一點、安靜一點,慢慢進入這個故事,可能就會發現:咦,奇怪,作者似乎安插了許多「雜音」,不斷干擾這個「成長故事」的閱讀想像?比方說,書中很前面就提到:無論少年最後復學與否,六月他就是「必須」離開這個治療機構。講白點:即使少年最後從這裡「畢業」,也不見得代表「治療成功」。而且,在結尾高潮的「畢業典禮」,細心的讀者仍不免質疑:咦,這個典禮的場所,究竟在哪裡?所以到最後,少年真的「成功復學」了嗎?
這就是奇妙的地方。《空橋上的少年》,無論從任何切入點來看,都確實是本關於「成長」的小說。然而,如果有哪個國高中生讀者,企圖跟其他「成長小說」一樣,想找出本書的「重大轉折情節」、憂鬱少年治療過程的「關鍵頓悟」,或是智者醫師切中要害的「金玉良言」……那麼,恐怕這樣的努力,是會鎩羽而歸的。醫師在書裡面,只是不斷重複說道:他其實很多都不知道、不確定。他只能好好聽、好好地陪伴,如此而已。
然後,我們別忘記:這本書還有另外一條敘事線:拉達克的找尋之旅。
在先前的座談會,就有不少讀者提出疑問:實在看不出來,「旅行線」和「治療線」,這兩條線的相關性在哪裡?而且,一般雙線並列的小說,通常結尾都會互相交織、引爆震撼火花……但在這本書,好像找不到這種爆點?甚至還有人坦承:「根本是先把治療線跳著看完,然後再從頭把旅行線揀出來看」。
奇怪了?《空橋》這本書,一開始,就刻意擺出「成長小說」、「雙線敘事」這樣的架勢。但是,隨著故事進行到最後,我們居然逐漸察覺:作者似乎,並沒有要滿足讀者期待的意思?
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認為:其實,這正是作者想傳達的深意。
我個人在閱讀這本書時,特別喜歡「旅行線」的橋段,甚至比起情節相較刺激的「治療線」,還要更加喜歡。在拉達克的稀薄空氣、雪山禪寺之間,某些場景洋溢著意識流、某些場景暗示著後現代,但更明顯的,所有旅行線的敘事,都幾乎帶著點,魔幻寫實的瑰麗色彩。
陽旦村的山區健行,作者迷失了路途,淹沒在金黃一片滄海桑田,最後在羊群老婦的暗啞回聲中,終於尋見蜿蜒暗藏的小徑。但這一切迷途之旅,不過是旅行社司機賈揚特,早就預示過的:路就這麼一條,別擔心迷路。走下去,一定找得到路。
雪松村,香味躍然紙上,飄散青稞與松脂的翠碧。民宿老闆娘德吉,指著刻滿六字箴言的「嘛呢牆」,笑說這就是地標了。但這牆,卻沒有任何箭頭地名,沒有任何指示方向。嘛呢牆就是嘛呢牆,它就只是「在那裡」、天地人神的交界。看到了,你就知道自己還在路上,但旅人最後終得決定,自己往哪個方向走。
讀著讀著,我逐漸開始領悟:其實這趟找尋之旅、治療之旅,答案一直不在終點,反而,存在旅途之中。
精神科的心理治療,諸多學派眾聲喧嘩,但其中,出了個太過有名的弗洛伊德,讓文學界藝術界,紛紛趨之若鶩。導致,後來的「成長小說」作品,幾乎都帶著點弗氏流派的味道:「一旦挖掘出傷痕的記憶,患者將瞬間頓悟、一切問題也將迎刃而解」,類似這樣戲劇化的爆炸模式。但坦白說,真正的精神治療、心理諮商,往往不是這麼回事。
在《空橋上的少年》裡,作者難能可貴地,以一種非常誠實的態度,把諮商對話的漫長瑣碎、精彩與不精彩之處,一一揭露在讀者面前。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不到什麼戲劇性的衝突轉折,也沒有什麼智者格言的當頭報喝,那是因為,作者並不想迎合讀者的喜好,把書寫成那副德性。他只想誠實告訴你:真正的治療旅程,就是這個樣子。如果讀者在閱讀之後,仍然感到迷惘,無法翻找出少年懼學的「關鍵理由」、「重大創傷」,也許到頭來,我們應該反思:到底是為什麼,我們會有這樣的期待?而這樣的期待,真的是真實的、合理的、貼近人生的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本書的雙線結構,我們漸漸體悟到:拉達克的找尋之旅,作者正是在那一步步的踽踽獨行中,逐漸踏出後來的人生態度。那可能是,卓瑪的親筆字條「好好休息、穩穩地走」;那可能是,達瓦的笑意提醒「留意腳下、記得呼吸」。那更可能是,貝圖寺的五彩砂畫曼陀羅:眾人共同手畫,完成一個宇宙。接著,開放觀看四天,讓觀者與畫者、聽者與說者,繼續進行「完成」。最後,曼陀羅放諸水流、與天地合,然後週而復始。
路就在那裡,治療室就在那裡。嘛呢牆就在那裡,學校就在那裡。曼陀羅就在那裡,我們的聽與說、孤獨與陪伴、對話與完成,也就都在那裡。
這是書中最重要的四句話,我想,這也正是我們思考《空橋上的少年》的雙線敘事時,應該抱持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