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日本平成歌姬濱崎步是個「斗M (心靈自虐者)」嗎?這是與我一起讀完她出道以來寫的許多歌詞後,同學們和教授給我的反饋。她歌詞很虐心,19歲出道的少女竟寫出一針見血又道盡人生表象與現實落差的歌詞,但總在黑暗深淵射出光芒。這麼自虐型的歌手,為何能爆紅在全盛期連番刷新百萬暢銷紀錄?
翻開她的銷售紀錄,出道第一張專輯就拿下日本唱片銷售排行冠軍,在榜上蟬聯驚人的62週,首週銷量50萬張。第二章專輯也奪冠之外,首週銷量更翻倍到100萬張,第三張專輯累積銷量逼近300萬,動輒破百萬的數字在台灣唱片市場中幾乎像天文數字。她出道前五年發行的六張專輯全都衝破百萬銷量,奠定了她與安室奈美惠、宇多田同列為平成歌姬的地位。出道至今(2021年),所有作品的全球累積銷量破5,000萬張。若非串流音樂服務商Spotify在2006年的出現給予日本唱片銷售市場致命的一擊,她的實體唱片的百萬銷售紀錄可能會再持續幾年。
濱崎步各專輯全球銷量,縱軸是銷售張數,橫軸是各專輯名稱。藍=原創專輯;橘=合輯;灰=實體單曲、黃=下載次數;綠=線上串流次數。(Source: Chartmasters)
虐心少女歌手
讓澀谷109黑皮辣妹甘願漂白
在濱崎步出道之前,前一代的日本歌場天后是大名鼎鼎的安室奈美惠。在烈陽照射的沖繩出生的安室有著渾然天成的小麥色美肌,模特兒等級的身型和修長細腿,常穿著高跟長靴,在舞台上熱唱嘻哈電子舞曲,跳著超乎凡人能力的快舞,被業界封為「裝載著十八般舞技的完美容器」、「會走路的唱片機」、「最適合穿靴子的女星」。
她的膚色和裝扮在90年代被青少女爭相模仿,青少女甚至進化發展出「澀谷109辣妹」這種打破人類審美觀的裝扮文化,她們把自己的皮膚曬黑,燙一頭金髮,穿上迷你裙、膝高、厚底靴,在臉上塗抹不可思議的白妝,撒上多彩亮片。
109辣妹的裝扮被視為對父母那中規中矩的世代價值觀表達抗議。一般日本女性偏愛白肌,但109辣妹偏要曬出黑金色,對抗女性應該要外貌白淨的價值觀。她們在臉上抹上惡搞的白色和表現自我特色的誇張眼線,再貼上亮片和愛心貼紙,除了展現自己的可愛之外,誇張化的裝扮能夠遮蔽叛逆的內心下的空虛感,創造出一種宛如一張「面具」的新自我,用來對抗上一個世代的指指點點。她們常是父母眼中的逆女,離家出走是常聽到的事。雖然安室奈美惠本身並未鼓勵過這種裝扮,但可足見日本歌后所能造就的文化影響力。
但殊不知時代的更迭如此之快,90年代尾聲出道的濱崎步,竟然推翻了109辣妹文化,讓少女從崇尚黑皮,轉性回歸到白淨的臉頰,她究竟怎麼做到的?關鍵就在1999年底推出的第二張專輯「愛現(LOVEppears)」的形象寫真,出現了「黑/白 濱崎步」。
當時的黑濱崎步立刻吸引109辣妹的注意,此後,濱崎步開始連番承接多家美妝大廠的廣告代言,主打美白的彩妝。由於當時她的第一張專輯早已是銷售冠軍,少女都爭相模仿她在廣告上的彩妝和造型,連一部分109辣妹也開始拾回白淨的臉龐,這也預告了安室的黃金時代被濱崎步取代。
你可能好奇,為何叛逆的109辣妹甘願為她「漂白」裝扮?當時日本電視台街訪了一群109辣妹,她們當時在KTV歌唱濱崎步的出道歌曲。她們說:「濱崎步的歌曲太悲傷了。她才19歲,竟然自己作詞寫出讓人這麼椎心刺骨的歌,唱出了我的心聲。」原來,109辣妹叛逆的裝扮底下藏著對家庭與對自我的無盡空虛,此外,當時日本剛度過泡沫化經濟沒多久,街頭青少年對自己的未來何去何從充滿著迷惘,濱崎步出道時打造「迷失的孤獨少女」形象,正好呼應和填補了日本青少年的「空虛感」和「迷失感」。
讀到這,你會好奇她的歌曲是如何孤獨又迷失,她的歌曲魅力是什麼?出道至今橫跨20多年的她,成長蛻變成什麼樣的歌手,她的歌者故事有什麼周折?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從以下她的經典曲目談起。
以下我會列出有中文字幕的歌曲影片,隨附中日對照的歌詞。若遇到無中文字幕的影片,你可以當背景音樂聽,一邊讀著我的文字並咀嚼玩味我隨附的歌詞。
悲鳴少女,吟唱世代心聲
希望你看著我的眼睛,希望你呼喚著我的名。希望你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一切不用愁。希望你推我一把,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往下走。如果這是謊言,請繼續讓我相信這謊言到最後。
濱崎步在2006年的【唯我是問(I am)】歌詞寫道「我一直都在這裡在這裡在這裡」,連續的疊字反映出她內心的真實自我被忽略。在螢幕上既滑稽又充滿矛盾的自己,能否被世人原諒?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想說的話,都不是別人所誤解的那樣。作為歌手尋覓著那短短的一句話(存在意義)又是什麼,當時的她也未必知道。只讓自己隨著時間流逝,被時間追著跑,迷失在社會的輿論評價與指指點點之中。這首歌貫穿了她整個歌手生涯經歷的迷惘,描繪出歌手站在市場金字塔頂端的孤寂與不被理解。
為什麼哭?為什麼迷惑?為什麼裹足不前?請告訴我。什麼時候才會長大?要當小孩當到什麼時候?我從哪裡跑來?要奔向何方?沒有棲身之處,我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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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XX之歌 (A Song for XX)】歌詞
時光倒回到原點,濱崎步在1999年出道不久發行的這首【給XX之歌 (A Song for XX)】,被視為她歌手之路的原點,因為描述了她小時候孤獨女孩的心境。遽聞,她四歲時
雙親離異 ,父親就離家消失,生長在單親家庭的她,由於母親外出工作,就由祖母照養。祖母卻在她剛出道時逝世,據電視台的採訪紀錄片所述,因為濱崎步工作跑通告繁忙,甚至沒見到祖母的最後一面。濱崎步失去父愛和疼愛自己的祖母,20歲前的人生中這一前一後的雙重陰影,刻劃出她出道前期陰鬱憂傷又孤獨的強烈印象:「孤單的來到這世界,又孤單一人的活下去」。明明是青少女的年紀,卻在吟唱「信賴與背叛互為表裡」,描繪幼時的她對大人的不信任。眼見大人彼此背叛,幼小的腦袋卻知道了太多大人的世界。
歌詞裡有一個重要的關鍵字:「棲身之處 (居場所,いばしょ)」。這首之所以是她的原點,是因為「棲身之處」這個單字很頻繁出現在她出道至今的許多歌曲中。如果要用一句話描述她的歌手生涯,就是「不斷尋找我的棲身之處」,這是她作詞的一大命題。
至於歌名【給XX之歌】的XX是指誰?當時濱崎步在歌詞本中的這首歌旁邊,留下了一行親筆字:「我記得你那瘦小讓人感覺靠不住的背影。(覚えているのは、あなたの小さく頼りない背中)」。是媽媽、爸爸還是祖母?獨留給聽者自己想像的空間。不論是寫給誰,那些109辣妹,以及當時的後泡沫經濟世代下的青年,甚至是現在聽歌的你,是否也還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棲身處?
當我一覺醒來,枕邊擺著一個大大的玩具熊,代替了原本應該在身邊的你的蹤影。
有看連續劇的你應該都看過,小女兒嚷著要買一隻泰迪熊當作生日禮物或耶誕禮物,大人就買回家親手送給女兒。但濱崎步透過2000年發行的【泰迪熊 (Teddy Bear)】這首歌描繪的兒時記憶卻是碎裂的。他記憶中的那位大人(可能是父親或母親)「背影依舊瘦小讓人感覺靠不住」,「為何總要犯下同樣的錯?」,使得雙鳥離異分飛,留下滿心期待禮物和家人陪伴卻落空的幼女,以及讓她埋葬在心底的那一夜。
與不安一同入眠的那個深夜,我還記得做了一個悲傷的夢,那個早上一通劃破沉默響起的電話,預感變成了現實。留下心頭無法抺去的傷痕,你自己一個人化成了星星。
【憶在步言中 (Memorial Address)】歌詞
前述的兩首歌分別敘述了失去棲身之處和失去大人的愛,而這首2003年的【憶在步言中 (Memorial Address,直譯為悼念的致詞)】更悲情地敘述失去了至親的人。「曾經多麼想要你對我說,就算是謊言也無妨,說我曾經真真確確被你愛著,只要一次就好」這一句話道破她對「被愛」的渴望。生命中的被剝奪感、失去的愛,也是濱崎步作詞的一個特徵。
今日相遇在某處,彼此交心的人們,依舊不斷重複著,離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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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憶在步言中 】之外,她的情歌也時常呢喃著人世相處的「無常」,其中一首是2000年的【傷疤 (Scar)】。「交心的人們」、「離別的故事」,一語看破人類情感的開始與終結,不斷重複上演。這種對感情的思考邏輯已經超脫她當時的年紀,給人一種被迫提早成熟長大的感覺。這種情感的無常也出現在1999 年的【現身(Appears)】歌詞中:
閃耀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彼此究竟有多少次其實想要摘下?情侶們幸福地手牽手走在路上,彷彿一切都過得很好,但真相只有彼此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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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身(Appears)】歌詞 ※編按:歌名譯成「現身」應是官方的錯譯,動詞的appears有表面「看似」如此,但事實卻非如此的意思,只有這個解釋才能符合歌詞的意境。或許可以譯成【似愛】或其他更好的用詞。
濱崎步幼時的喪失感、單親孩童的孤寂感和迷失感,讓她在被艾迴唱片製作人要求自己創作歌詞時,能寫出其他創作型歌手無法切入的「無常」世界觀,創造出當時獨有的個人特色。
破銅爛鐵的歌者
雖說我終究無法成為一個完整無瑕的人,我還是會綻放出我的扭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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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公司打造的第一線偶像歌手,通常都是像早安少女組或南韓的女子天團一樣,要在剛出道時就充滿活力又璀璨亮麗,尤其是在八九零年代的日本,最好要像松田聖子剛出道時一樣裝扮成可愛的公主最吸睛。但濱崎步的出手式卻反其道而行,在歌詞裡將自己和不完美又「無可救藥的破銅爛鐵」連結在一起。
破銅爛鐵,若沒有人將它拾起並守護著,它就失去存在意義。那個破銅爛鐵,就是1999 年的【To Be】這部音樂錄影帶中,小男孩撿起的萬花筒。小男孩瞇著眼往內看,破銅爛鐵中出現耀眼炫目的濱崎步在歌唱著:「只要有你,無論何時,我都有歡笑,都有淚水,都有生命。沒有你,就沒有這一切。」意味著濱崎步把自己視為破銅爛鐵的歌者,若沒有觀眾、歌迷注意到不完美的她,她作為歌手的存在也就失去意義。當時的日本青少年在她身上找到自己也有的自卑感、想要被別人注意的慾望,因此也透過她的歌曲獲得救贖。
踏上追尋自我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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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所在 (Heartplace)】在2002年推出的時候,濱崎步突然採用了「聖女貞德」的宣傳造型,用聖女貞德為自由而戰的形象來鋪陳自己。這也是她開始大量探討「歌手的自由與束縛」這個議題的時期。是受誰的束縛(可能是唱片公司或大眾輿論),爭取什麼自由?
「雖然毫無快樂可言,卻開始懂得如何假笑,我是否已變得太多?」這段詞反映出她被夾在螢幕前的表象與螢幕後的真實之間,不斷抗爭,想要追尋表達自我的自由。這個時期的她開始注意到歌手的「實像」和「虛像」兩者的衝突,讓她踏上追尋自我的旅程。
如果你有讀過我在
第一章探討瑪丹娜形象的系列文章 ,可能會想起瑪丹娜在2015年發行的【Joan of Arc (聖女貞德)】一曲,這首同樣也在抒發瑪丹娜在螢幕前受到大眾輿論的抨擊,以及螢幕後她脆弱受傷卻仍必須勇往直前繼續唱下去的心理。這兩位歌手同樣都選擇採用聖女貞德的戰鬥意志,爭取在媒體上表達自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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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為自由戰鬥的最後,在2002年發行的【We Wish (期許)】一曲中得到了這個結論:「做自己」。不然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生存意義?「不喜歡自己,曾經考慮,想要變成另一個自己」這段話暗示了她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實」和「虛」兩種形象,「一旦開始用虛假來應付,才發現了什麼最要緊」暗示她在實虛兩者之間找到一個解答,但她的自我追尋並未到此結束。
我的嘴唇,撒下了一個謊言,出自微不足道的理由。並非為了誰,或許是為了保護愚昧的自己。
她在2004 年的【昂首闊步 (Walking Proud)】詞中的獨白提到了「謊言」和「總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理想中的模樣」,顯示出她在表達歌手自我的路途上,仍面臨實虛的夾擊。要知道,她不像瑪丹娜那樣活在崇尚個人主義與自由表達自我的美國社會,而是處在相對保守的日本社會,個人的言行受到較多的規制所限制。她不像瑪丹娜能在演唱會舞台上,穿著修女服大跳鋼管舞,也不能像瑪丹娜在舞台上比出中指操著髒話來表達對社會體制的抗議。在日本社會,日本人比台灣人更壓抑,濱崎步的實虛掙扎只是反映出日本人的其中一個縮影。
濱崎步的自我追尋還未結束,從這首歌之後,你會發現她的追尋將持續到她停止歌唱為止。
擦身而過的少女們,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視。就像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一樣,擁有一雙自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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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濱崎步為電影「傷城」的主題曲【步姬密 (Secret,直譯為秘密)】作詞時,再度投射了自己在歌壇的處境。她羨慕孩子們擁有自由的翅膀,怨嘆自己無法抵達真「實」的所在。「謊言」這個詞再度出現在她的歌詞中。她就像在照鏡子一般,看著鏡中充滿虛像的自己,長得是什麼模樣,此刻她依然在這裡,不斷尋覓可以棲身之處。發現了嗎?「棲身之處」這個大命題,橫跨七年再度出現在歌詞裡。「拜託至少讓你可以接受到我傳達的心意,其他我一無所求」這句又暗示她的真實自我並未獲得足夠的理解,這不正是希冀做自己的每個人都會長期面臨的處境嗎?
是的我將出發。哪怕前方是何等不合理的地方,我也只能繼續堅持做我自己。我自己必須接受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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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崎步在90年代的舞廳跳著舞,當時被唱片公司的星探發掘培育成一線女星,她在青澀時期所選擇的道路,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差不多到了她出道的中期時,她在網誌上宣言會唱到自己壞掉、不能再唱為止。歌手所謂的實或虛,在2008年的【決定 (Decision)】這首歌中,她似乎已經看破了。就像前述做自己的瑪丹娜面對外界的炮火抨擊就學受傷的聖女貞德一樣繼續戰鬥到被處死為止,至少在戰鬥的過程中能做自己和表達自我。同樣地,濱崎步自己也必須接受這件事情。這或許就是歌手在歌壇上最大的課題,我相信這也是我將在後面第三章談的蔡依林現在時時刻刻都要面對的大哉問。
小結
濱崎步的歌手生涯,不外乎就是「自我的追尋」。雖然她出道初期的歌曲中有比較多黑暗的悲歌,但她仍創作出許多鼓勵人心又充滿正向能量的歌詞,彷彿從黑暗的悲鳴中射出一道光芒一樣,除了支撐著她自己繼續在歌壇上走下去之外,也給予追尋自我的聽眾繼續度過人生的力量,這就是她在舞台上的魅力和存在意義。
看到最後,你可能會好奇,她到底在追求什麼自我?她到底要追尋什麼可以追這麼久,不累嗎?這就是我要在下一節說給大家聽的。這要從她變成一台「唱歌機器人」的故事開始講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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