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年6月10日

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穿透玻璃，灑在身上；微小的塵埃在光線下找到展現的機會，漫天旋轉飛舞。

我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走到佳佳身旁。柔軟的身體捲縮著，甜夢裡的呼吸一起一伏，紅潤透白的臉頰脹鼓鼓的，如同八年前初見世面的嬰兒，恬靜地躺在媽媽的懷裡，可惜看不見那正看著自己、蘊含濃厚母愛的眼神。

一滴淚猛然落在床單。

幸虧孩子沒看見。

早上十點。嘴巴苦澀乾涸，沒甚麼胃口，也不感覺得餓，我慵懶地半躺在沙發，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到最小，隨便轉到一個台。電視正在播放一位名人的訪問，名人潸然落淚，不知是否與主持人聊起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無聊。瞳孔跟隨電視畫面閃爍，心卻看不見、聽不見半點東西，以致後來手機響了很久，我才意識到真的是有人打來。

「喂？」

「阿西！記得我嗎？」

馬彥彤的聲音有點兒嘶啞，感覺正在苦笑。

「怎麼可能不記得？」

「我們太久沒聯絡、沒見面了，怕你都忘了我。」

「不可能。怎麼了？」

「嗯……我今天有空，可以上你家吃頓飯嗎？方便嗎？」

我沉著臉，猶豫著。

「我買菜來做飯也可以啊！」馬彥彤在乞求似的。

「嗯……好吧……」我不好意思拒絕，「好吧」兩字的音量卻小得連自己都差點兒聽不見。

掛上電話後，我坐立不安，在客廳來回踱步，電視裡的無病呻吟讓我更加煩躁。

我到底在擔心甚麼？我離婚、成為單親媽媽的事周圍的人遲早都會知道！可是，我仍未準備該怎麼開口。一提起離婚，心底牢牢插著的刺感覺陷得更深，傷口鮮血淋漓，疼得撕心裂肺。我擔心會忍不住在人前崩潰痛哭，更擔心脆弱的樣子在孩子心裡烙下一生的陰影。

門鈴響起，幾分鐘前還在鬧起床氣的佳佳，蹦蹦跳跳地跑去開門。

「孖煙筒乾媽，早晨！」睡痕來不及消退的臉上擠出燦爛的笑容，跟剛才睡眼惺忪的模樣簡直天淵之別。

「還記得我呀！佳佳真乖！」馬彥彤買了一大堆吃的、玩的給佳佳。每次說了上來不要破費，就只有馬彥彤不肯聽。

「哇！謝謝乾媽！」佳佳使出力拔山河的力氣，把兩大袋子提到胸口，步履搖晃地往客廳走去，「砰」一聲放下，坐在地上饒有興趣地研究著。

「欸！不給你乾媽一杯茶？」我泡了杯馬彥彤愛喝的紅茶，遞給佳佳。佳佳聽話地拿給了馬彥彤，視線卻幾乎沒離開過地上各式各樣的新玩具。

馬彥彤呷了一口熱茶，微笑著轉向我。

「今天怎麼突然想上來？」

「沒甚麼，就是想念我聰明伶俐的乾女兒佳佳！」馬彥彤故意提高聲量。

佳佳輕輕回眸一笑，怎麼也會給這位「聖誕老人」面子。

「十一點多了，我下樓去買點菜吧？」

我差點兒忘了做飯這件事。

「不用了，冰箱裡有很多菜。」這幾天我都沒甚麼心情做飯，家裡囤積了很多食材，有些都快過期了。

「對了，你老公呢？他星期天不是放假的嗎？」

紙始終包不住火。我垂下視線，偷斜了一眼坐在地上興高采烈的小背影，淚水哽在喉嚨，嘴裡擠不出話兒。

馬彥彤見我臉色驟變，瞄了佳佳一眼，主動拉起我的手臂，走進廚房。

「怎麼了？」馬彥彤在我耳邊低語，那種溫柔卻像拳頭砸向我的傷口，讓血止不住地流淌。

我深呼吸了幾口，嘗試穩住急促混亂的脈搏。

「我們要離婚了。」

我感覺天旋地轉，眼前的馬彥彤也朦朧不清。我緊抓著馬彥彤的手臂，害怕自己會昏倒過去。

馬彥彤用極度震驚的眼神凝視著我，良久才吐出一句「沒事的」。

若現在追問我「怎麼會離婚了」、「是不是那個臭男人做了甚麼對不起你的事」類似的問題，不僅無補於事，更會在我的傷口上撒鹽。馬彥彤懂得，我也知道馬彥彤會懂。

「孩子知道嗎？」馬彥彤的目光太溫柔、太刺眼，我不敢直視。

我拎起衣領擦拭了眼角，點頭應道。

「甚麼反應？」

「就跟她說……以後爸爸不會回家了，搬出去住了。我也不知道她懂不懂，反正說完之後，她窩在床上傷心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卻好像甚麼都沒發生過……或許，普遍現在的孩子對於單親家庭的接受能力比較強吧；又或者孩子厭倦了爸爸媽媽每天吵吵鬧鬧，哭了一夜終於想通了、開竅了，恨不得爸爸快點搬走……」我哽咽道，馬彥彤拿了張紙巾替我拭去眼淚。

「女兒的撫養權呢？」

「談好了，給我。」我壓抑著聲線，嘗試平靜下來。

然後馬彥彤輕輕地把我摟進懷裡，我的手也搭在她的背脊，卻不知為何產生一種感覺，彷彿她也需要一個擁抱很久了。

我不能讓凝重的氣氛繼續下沉，鬆開手，咧嘴微笑著揶揄道：「欸！還愣在這兒幹甚麼！趕緊給我們兩母女做飯去！我們早餐都沒吃，快餓暈了！」

馬彥彤佯裝滿臉不屑，翻了一白眼，嘟起嘴嘖嘖罵道，「要客人來給你做飯就算了，居然這麼沒禮貌地吆喝客人，給孩子立壞榜樣，真不應該……」

我作勢打了馬彥彤一下。

「乾媽做的菜很好吃！」若外人看見佳佳現在狼吞虎嚥的模樣，肯定以為我這位當媽的在家裡虐待孩子，不給孩子飽飯吃。

「慢慢吃！」我訓斥道。

馬彥彤坐在對面滿意地笑了。

「對了！阿姨最近好嗎？」

馬彥彤手上的筷子突然「噹郎」一聲掉了一隻，她立刻俯身撿起。「欸！不要用了，佳佳，快給乾媽拿一雙乾淨的筷子來！」我朝女兒使喚道。

馬彥彤露出尷尬的表情，眼眶裡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

「乾媽！筷子！」馬彥彤接過新的筷子，疼愛地親了佳佳的臉頰一下。

馬彥彤抬頭，發現了我的目光依舊停留身上，輕描淡寫地說「挺好的」，接著視線像躲開我似的，不太自然地移向桌上的飯菜。

「媽媽！給我多夾一塊雞肉！」我本想追問下去，佳佳卻突然打斷我。

「來，乾媽給你這一塊！」

「我不想要這塊！」

「佳佳！」我厲聲吼道。女兒扁著嘴，用厭惡的眼神無聲控訴。

「最近的天氣越來越熱了，記得提醒老人家多喝一點水，以防中暑，也要注意身體。」我懶得管佳佳的脾氣，轉向馬彥彤。

「嗯。」馬彥彤一眼也沒看我，眸光與筷子直接奔向另一盤菜。

「工作怎麼樣？還是在那家銀行上班嗎？」我給女兒的碗裡夾了一根青菜，佳佳嘟噥著說不喜歡，我用凌厲的眼神警告著。

「是的，還在那兒上班。」

語氣說起來不痛不癢的，感覺卻不太對。以我了解馬彥彤的性格，她越輕淡地帶過甚麼，事情就越不對勁。馬彥彤就是那種憂人之憂，卻不願麻煩別人反過來擔心自己的人。

「工作壓力大就放鬆一下！覺得辛苦的話就換一份工作吧，反正以你的才能，哪怕找不到發展的機遇？反而是我，這一輩子注定不可能換工作了。」我感嘆道，眼角的餘光從佳佳回到馬彥彤的臉上。

這是衷心話。馬彥彤釋出招牌的微笑。

「對了！」我打斷馬彥彤的咀嚼，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對方。「你好像曬黑了？是不是去哪兒玩了？」

「上個禮拜剛旅遊回來。」

「去了哪兒呢？」

「去了幾個一直很想去的地方。」馬彥彤的臉上感覺重拾了一點愉悅。

「一個人？」

「嗯。」

「看來放了一個很長的假期！真的爽歪了！」

「你也可以呀！」馬彥彤灼熱的視線落在我的臉頰。我覺得皮膚滾燙。

「怎麼可能。」我斜睨了佳佳天真的側臉一眼，口裡分泌出了苦澀。以後我得獨自扛起家庭重擔，放假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在喘不過氣的時候，給自己放一個長假，暫時離開固有的生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馬彥彤頓了頓，繼續說：「儘管回到現實，日子可能一樣的糟糕。」我們四目相視，苦笑著。

馬彥彤給我夾了一塊肉。我憶起以前無數次四個人一起吃飯的場景。也許記不起那些讓人回味無窮的美食，可是純粹的歡笑卻言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