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翻譯友鄰在翻譯孟郊的詩歌,不知怎麼,看到孟郊就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愁苦感,令我想起之前讀嚴羽的《滄浪詩話》裡有這麼一句 ——「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到此,也是概括性的比較,當然,與高、岑二人比,孟郊確實淡然。不過,很喜歡嚴羽用的「刻苦」二字,真是字斟句酌、字字珠璣。
想到孟郊,總是反感,細追緣由,是兒時小學黝黑的走廊裡除了掛著各大領袖掛畫外,有字的一幅大褂圖就是孟郊的《遊子吟》中最有名那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配圖自然是一個慈母,手中捏線,縫遊子衣服⋯⋯小時候不太懂,但是只有一個感覺,看到這句詩頭不過氣來,滿腦子就是兩個字「回報」,以至於全身似有重物壓身,怎麼也要背起書包,快速逃離那黑黢黢的走廊,就彷彿離開走廊就離開了「回報」二字。後來想想,不是小孩子不懂得回報,小孩子的愛是最自然的給予,但是如果在學習、生活中強加似的灌輸「你將來要回報父母」這一點,孩子雖然沒有辦法用言語表達出來,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無法明狀的重壓。也就是這句話,捆束了好多人的心。或許,孟郊寫這首詩的時候真的感受到慈母的愛,縫衣為遊子穿上,所以決心以三春暉報答,然而,他可能未知一種潛意識上的感覺,這種報答與愛似乎還不能完全重合,而報答有時候可以完全與愛脫離,成為負重與減負的簡單動作,愛卻太難了,愛卻不是報答。「刻苦」是我們很多人從小時就被要求的,刻苦就可以達到目標,刻苦耐勞就可以脫穎而出,刻苦、刻苦⋯⋯就好像嚴羽給孟郊的「刻苦」二字,再配上他的「報得三春暉」,似乎就是好多人的一生了。
我給翻譯友鄰留言,說想起嚴羽的評論,孟郊太苦,翻譯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苦從中來啊?他以孟郊的詩回覆:「樹根鎖枯棺,孤骨嫋嫋懸。樹枝哭霜棲,哀韻杳杳鮮。」⋯⋯無法讀出這首詩,只覺得嚴羽在之後分析孟郊為什麼刻苦——
「孟郊之詩,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詩道本正大,孟郊自為之艱阻耳。」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的概括不得不令我稱讚。至於何來「憔悴枯槁」,恐怕是那「三春暉」承擔了所有孟郊詩歌中的「亮光」與「正大」吧。
說到退之,韓愈在《昌黎先生集》中收錄多首「琴操」,是古時候失散的琴曲。其中一首《履霜操》格格不入——
父兮兒寒,母兮兒饑。兒罪當笞,逐兒何為?兒在中野,以宿以處。四無人聲,誰與兒語?兒寒何衣?兒饑何食?兒行於野,履霜以足。母生眾兒,有母憐之。獨無母憐,兒寧不悲?
除了吟唱「與子同袍」,這首唱可憐的孩子的琴曲真是悲慘又如「父慈子孝」中的一股清泉。那時候,就有爹不親、娘不愛的孩子,孩子做了什麼錯事,要接受那樣的懲罰?風餐露宿,四處無人,誰跟孩子說話?孩子飢寒交迫,腳踏在霜雪之上。母親生了眾多的孩子,都有母親憐愛他們,為什麼獨獨這個孩子沒有母親的憐惜,他怎能不悲苦?
不知道這首《履霜操》在千百年前唱起來是什麼樣,但是這首詞的哀戚肯定配有非常悲切的曲調。前幾天閱讀
書評《透明的孩子》,是繪本作者畫出那些無國籍孩子們,希望有人看見這些孩子,很受觸動,想起來這首《履霜操》,想起,早在退之的時代,已經收錄這樣的琴曲,琴曲雖然悲切,卻真真正正看到了那個履霜的孩子,也看到了那些「不是的父母」。
最近新聞裡也總出現傷害孩子的案例,似乎瘋魔不瘋魔不要緊,再瘋魔也總能分辨出孩子是最容易去傷害的,也是最無反擊之力的,更甚者,可以直指孩子的惡,孩子也無從辯解。其實,我一直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像那些無國籍的孩子、留守的孩子、相約自殺的孩子們⋯⋯數不勝數、好苦好苦。
《履霜操》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冷冷的,寒風颼颼,彷彿看到那個哭喊的孩子,冰天雪地,也無人應答,倒是可能背了一身的過錯,而自己從降生以來愈加愈多,何解?
孟郊背負著的「回報」二字榨乾了他的詩道,以至於「憔悴枯槁」,嚴羽好犀利,這四字不是描述行走的喪屍嗎?而《履霜操》卻活生生展現了有血有肉的苦孩子在世間的哀嚎。孟郊那些所謂的詩,枯槁乾癟,連「三春暉」都變得可以,一首淒迷的《履霜操》卻不會給人讀後以「憔悴枯槁」感,為什麼?因為,那孩子的哭號被看到、被聽到,甚至被唱在琴曲裡了!有多少這樣的孩子這樣的人,終其一生只希望哪怕被看到一次也好呢?
琴曲失散不再有了,留下的字沒了音樂成了詩,成了詩也沒人知道,千百年後口號成了「再苦不能苦孩子」。是嗎?孩子們不能很好的表達出來內心的感受,大人說你不苦,你可能再苦也沒用——
上聯:說你苦你就苦不苦也苦
下聯:說你不苦你就不苦苦也不苦
橫批:苦不苦,我可以自己感受嗎?
【願無差別傷害事件中被傷害的孩子們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