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讀了「萊辛頓的幽靈」和「東京奇譚集」之後一頭栽進村上春樹式的世界的。
我個人對村上春樹的小說著迷的部分,並不是小說情節的設計如何精巧,或是詞藻多麼華麗,說實話有時候讀完整個故事,尤其是長篇小說,我每每依然自覺資質駑鈍,不知道整本書想表達什麼。我著迷的是隱藏在對話與情節中,那種僅屬於村上春樹式的世界觀及人生觀,以及在虛構的故事中面對某種與現實類似的情境時,能將平常幽微而難言的情感跟想法,精準地用文字表達出來的通體舒暢。
如果我一開始讀的不是「萊辛頓的幽靈」或是「東京奇譚集」,而是「舞.舞.舞」或「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其實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非常厲害,但以入門而言我覺得有點難),我往後可能會錯過讓我夢想去一趟希臘的「遠方的鼓聲」,也不會在睡前讀「村上收音機」時因為村上式的幽默而會心一笑。一想到這些,我就背脊發涼。
以下摘錄在「萊辛頓的幽靈」一書中,我讀來特別喜歡的段落。
沉默
「不過我真的覺得恐怖的,是對青木這種人毫無批判地接納,毫無保留地相信的傢伙們。自己什麼都生不出來,什麼都不瞭解,卻被別人順口的話、容易接受的意見所鼓舞而採取集團行動的傢伙們。他們絲毫沒有、一點都沒有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錯誤的事了。他們這些傢伙萬萬想不到自己可能對某個人造成無意義而決定性的傷害。他們對於自己的行動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不負任何責任。我真正害怕的是這些傢伙。而我半夜裡夢見的也是這些傢伙的樣子。在夢裡只有沉默,在夢中出現的人們沒有所謂的臉。沉默像冷冷的水一樣逐漸滲透一切。而在沉默中一切都逐漸化為泥濘。在那裡面我一面融化下去一面拼命喊叫,但沒有任何人肯聽我的呼喚。」
查了一下,萊辛頓的幽靈是在1998年出版的,在那個網路還不普及的年代,這段文字卻讓我想到現今常見的網路霸凌及媒體亂象。
現在知識及生活所需資訊也多半由網路獲取,不如以前還要去圖書館查書印資料(不知道有沒有人還留有以前在圖書館買的影印卡,有點懷念)。此外,因數位媒體發達、網路社群軟體蔚為主流,要以謊言煽動群眾也變得更為容易,或是即使無意成為領頭羊,輕率地躲在螢幕後面匿名發言,因為大眾的盲從,仍有可能造成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這個故事中大澤說的這段話,就是他在高三時因青木散播的謠言而被班上同學集體孤立的事情,即使後來找到了克服的方法,在他人生中始終留下了一個創傷。他說可怕的反而不是青木那種因為忌妒而進行幼稚復仇的人,他對這種人的存在已經放棄了,到處都有這種人。真正可怕的是那些不分究裡就盲目相信跟從的人,因為無知而衍生出的作為或不作為,才真正令人恐懼。
想到近幾年有多起因為網路霸凌而造成被霸凌者選擇輕生的社會事件,覺得這些言論的殺傷力真的不比肢體暴力來的輕,最可怕的是媒體、發言者或盲從的群眾,在說出那些話語、寫出那些文字的當下,完全沒有想到會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傷害。
有時候心靈受的傷,遠比身體的傷來的深刻且難以癒合。
第七個男人
「我在想,我們在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人稍後這樣說。「恐怖確實在那裡。……它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候壓倒我們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對著那恐怖,閉起眼睛。由於這樣,結果我們把自己內心最重要的東西,讓渡給了什麼,我的情況—是海浪。」
猶記得在幾年前剛考上公職接受基礎訓時,班上導師要我們每個人寫一封信給一年後的自己,收回後一年後會幫我們寄出去。
我當時只寫了上面這段話。
我想告訴自己,未來在人生的過程中即使面對很多令人害怕的事情,不管是工作、感情、家庭或人生規劃上的困難跟考驗,或者是社會價值觀的壓迫、自我內心的掙扎,我都希望不要放棄自己的原則,不要輕易把自己內心重要的東西讓渡出去。
最可怕的不是惡魔,而是抱持逃避及僥倖心態跟惡魔交易的自己。
盲柳,與睡覺的女人
「在那之間,我們把巧克力盒子,一直放在八月強烈的日照下曝曬。於是那西點在我們的疏忽和傲慢之下損壞了、變形了、消失了。我們對那個應該是不能沒有什麼感覺的。不管是誰都好,應該有誰必須說一點有意義的話才對的。但那個下午,我們什麼也沒有感覺,只說一些無聊的笑話就那樣分手了。任由盲柳蔓延叢生就那樣離開那個山丘了。」
某些時刻,事後回想起來總是覺得當下錯過了可以挽回的時機。但是如果再次回到那個瞬間,往往還是只能做出那樣的決定。如果當初可以怎麼樣,現在也許就不會這樣。這種無謂的後悔的循環,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停止。
所以說把心放在過去就只是後悔而已,過去已然成形,造就現在的我。我應該問,我喜歡現在的自己嗎?我希望未來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
面對未來沒有所謂的「如果」,面對未來的只有現在的自己而已。
替盲柳傳播花粉的蒼蠅「呷哺呷哺」地蠶食著因盲柳花粉而睡著的女人體內的肉,有一個年輕男人為了救她而爬上那盲柳叢生的山丘,當男人爬上山頂,女人的身體內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被蒼蠅吃光了。
我不想當被蒼蠅吃掉腦子的女人,也不想當離開那個山丘的男人,我想當那隻蒼蠅。
「呷哺呷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