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年前陰錯陽差的拿了倪匡科幻獎的首獎之後,我踏上了科幻寫作這條不歸路。但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只要你願意,每個人腦中的想法都能透過超空間網路 迅速連結。於是編故事已經變成很多餘的事情,大部分的人一輩子都花在接受資訊、處裡資訊跟傳送資訊上面,簡直像是把人腦當數位資訊交換處裡中繼站,有誰還會花時間創造資訊啊!
可惜像我這樣想的人已經快絕種了,別說作家已經是聯合國指定的文化遺產,倪匡科幻獎更是台灣碩果僅存的文學獎項。這對我們這些寫作人來說當然是件相當 心疼而有必要去珍惜的事情,不過國民可不這麼想,因為這個獎項每年消化太多國家預算,已經讓我們這些兼任評審委員的可憐蟲淪落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地步。
這讓我對於今天的籌備會議感到相當悲觀。去年為了衝人數而放寬寫作標準,參賽人數是變多了,但品質則是慘不忍睹。首先在參賽的三百萬件作品當中,有兩 百萬件內容全跟當時最紅話題──「如何串聯全人類大腦?一同享受性高潮」有關,看來是透過全腦連線搜尋資料後的集體創作。現在年輕人越來越沉迷在全腦連 線,連帶搞不清楚哪些是自我思考哪些是群體意識。這件事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當主辦單位貼心的先幫我們把參賽小說數位化,直接灌進我腦袋裡(不然哪看得 完),那恐怖的兩百萬份呻吟聲當場讓我脫力,現在年輕人連描寫的能力都那樣貧乏,唉……
不行,今天我絕對要反對開放腦寫作,甚至不准較低階的網路寫作,要規定只能用紙筆寫作才行。
會議室裡已經坐滿了委員,主席光禿的頭上有著一條淡色的疤痕,那是雷射快速縫合後的冷凍疤,身為老友的我們當然在會議開始前關心起他的狀況。
「都是媒體惹的禍,」主席搖搖頭:「我不過回答記者『評審全腦作品對委員是個負擔,請考量委員年紀』,T台就搞了個『執政黨放任守舊文學界限制全腦創作,總統該不該下臺』的民調,結果一些全聯會年輕人跑到我家大肆破壞。」
「全聯會?」
「全腦聯合陣線協會。」
「何時跑出這個協會的?」
「昨先晚上成立的,他們已經開過全球連線會議,把所有社團法定會議連續開完,清晨已經選出第六屆理事長了,就是他帶隊到我家的。」
「前五屆在幹什麼?」
「前五屆理事會,因為只想採用狗仔隊跟監的溫和手段被罷免了。」
唔……看來我也要小心了,我只是運氣好還沒被注意到。上次有個委員因為拒絕向G台記者透露評審結果,後來演變成「不講就是見不得人,執政黨聘任不實委員,總統該不該下臺?」的民調活動。
那時立法院還連署要罷免總統,鬧了好幾個月哩!
正當我開始胡思亂想,有人把手舉在我面前晃呀晃的。
「要開會了,老弟。」
說話的是大我五屆的科幻獎得主,他剛好碰上紙本書絕跡前的最後一年,所以作品還有印成實體。我就是看了他的書才決定投身文學界的,現在想起來這到底是好是壞呢?
議程上明明白白寫著,第一個提案就是討論要不要接受全腦創作。我們當然是一致反對,但看見主席這樣子,大家都說不出話來,會議室瞬間陷入沉默當中。
「嗯……」主席還是開口了,畢竟這是他的責任,或者說,現在也只有老一輩的人知道「責任」這兩個字怎麼寫了。
「我還是反對全腦寫作。」
(這房間應該沒被監聽吧!)
因為政府監聽是違反人權,在野黨跟媒體監聽是要追查弊案,有著官方身分的倪匡基金會可是隻肥羊。
「我甚至反對網路寫作。」
(說的好,主席。)
「我希望這屆嚴格規定只能用最原始的紙筆創作,而且不准用數位顯像紙和電子軌跡筆。」
(這個好,這兩種東西也能網路連線。)
「但是主席,」有人發言了:「如果他全腦寫作完再抄到紙上去呢?」
「你放心,」說話的是倪匡基金會的執行長,在聯合國指定政府輔導科幻文學之後就一直以官方身分擔任執行長,也是被恐嚇次數最多的委員:「我不認為使用全腦連線的的人會有耐心把文章重抄一次。」
「這倒是真的,」我終於發言了,還真是有勇氣啊!
「我很高興我的想法跟主席一樣。」
所有的委員們都微微點頭,來我們這些老古董想法都一樣。
「不過預算怎麼辦?」
我的問題一提出,大家都突然陷入痴呆。這也難怪,紙筆現在可不是普通貴的東西。在野黨主席為了能有使用總統筆的特權整天想著要罷免總統,而有了總統紙筆的人則努力在下台前享用這紙筆所帶來的特權。
這也是我們這些文人被批評浪費國家資源的最大原因,因為我們有配給紙筆,但寫的東西又沒人看,最後還是數位化後丟進網路,接著在一個小時以內於全球衍生出四萬萬種修改版本,而且大多很不正經,結局就是正本消失不見了。
「還有郵寄問題。」另一位委員提出問題。天啊!我剛剛沒想到,這個問題可能筆紙筆創作還要大,因為紙張是貴重物品,一般傳輸中心可不願意幫忙傳送這種貴重物品,萬一分解跟重組的過程出現錯誤麻煩就大了。
「真懷念以前有郵局的時光。」主席搖著頭嘆氣。這種傳說中的機構的確很能引起思古幽情,可惜在我出生前就消失了。
這時又有另一位委員發言了,他舉手的時候閃動了一下,看來他是用投影出席的。這一點也該好好建議一下,投影出席很容易被監聽的。在這個新聞自由的時 代,只要被媒體指定為公眾議題,就能全面報導,如果被盯上了,任何隱瞞都會被塑造為全民公敵的,而說出來的話只要不合媒體意見就會被視為說謊……
現在想想,我們的發言可不大妙,如果那剛剛一閃是監聽時的雜訊的話就慘了。
「模仿古代考試,集中創作如何?」
「這不就是所謂考作文嗎?還真是風雅。」有位委員拍手讚道。
「這個好,用這種復古方式也許媒體會放我們一馬。」
「有那樣簡單嗎?上次內政部提倡恢復婚姻制度還不是被批評妨害性自主。」
「不過寫文章的人總是少數吧!」
「但是對媒體威脅最大啊!因為現在媒體都是全腦作業,如果有人想的跟他們不一樣都會被視為製造社會動盪的。」
問題又回到原點,我可不想再評審這些全腦創作了。今年最流行的議題是「消減誤差──論全腦建立大同世界的阻礙」,再評下去我會死。
「我有個提案,」一位穿著相當正式的人站了起來,這是小我兩屆的委員,硬漢一個,我知道他甚至還在偷偷蒐集毛筆,這是違反「無反擊能力動物保護法」的行為。
「不能寫,用講的如何?」
大家突然有興趣了,紛紛交頭接耳。這的確算是個辦法,不管是現場演講還是投影演講,反正都是要把他寫的小說表達出來,若要避免演講者外觀或音調影響評選客觀性,只要讓工作人員錄音,然後用口譯軟體轉換演講內容再交給委員即可,重點是,這些技術花不了多少錢。
「這樣不是很花時間嗎?」
大家又静了下來,一個講者算五分鐘好了,轉成文字內容讓委員看過可能要花個十五分鐘,下個評語要十分鐘,以近年動輒超過兩百萬的報名人數……
這也是倪匡科幻獎改成兩年一屆的最大原因。電子郵件報名之後,光評選就花了一年半,現在這種方式可能會讓更多人報名,雖說推廣科幻有成是好件事情,但實際上大多數作品都是網路上湊出來的東西啊!
「為了文學傳統,我願意花時間。」
「這樣下去委員出席鐘點又會超支。」
「一直請假學校會把我革職的。」
「如果利用下班時間呢?就當是為這古老遺產奉獻,這不就是科幻作家的浪漫嗎?」
「我兒子前一陣子才告我沒花時間與他進行全腦溝通,讓他的親情積分不足而已。」
「全腦不是很快嗎?」
「但他同時跟三百萬人傳訊啊!我根本分不清楚他是不是跟我講話。」
「用講的不行嗎?」
「他有網路成癮語言障礙,我不用連線溝通的話會被告歧視身心障礙者。」
「還好我把孩子送給機構格式化了,創作這種事情到我這一代就好。」
「你這樣怎麼能當文藝復興的使徒。」
「我們已經快變殉道者了啦!」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哈啦超過四個小時,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這就是文學的末日嗎?難道第四十二屆將成為受詛咒的最終一屆嗎?
「各位科幻文學界的精英,」主席終於發聲了,蒼白的臉上有著痛苦的曲線,身為後輩的我看了實在很心疼。
「請容我去上個廁所。」
大家突然開始鼓掌,一致同意先去上廁所。可喜可賀,今天總算有個提案獲得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