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採訪:沈眠
攝影:達瑞
2014年問世的《光上黑山》,具備決斷激烈感的文字風格,如求道者往魔山探道,生猛形象教人驚艷。相隔七年,胡家榮帶來截然不同的新詩集《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詩歌語言轉為殘缺多傷,記著自身的體驗,同時也揭露創作者如何擁抱受損的身心,包含回溯到更久遠之前母親辭世的重創如何化成夢境、多年來持續夜間造訪的狀態。逗點編輯部邀請胡家榮走進一間商務旅館的單人房,並給予戲劇性的道具,來進行一場類似夢境與想像的另類生活體驗,同時進行專訪。(本篇為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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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顧城這個人,但深愛他的詩
大學時代就讀東海大學中文系的胡家榮,於二年級與顧城的詩作相遇——那個年代台灣只有張寶云、林婉瑜合編的《回家:顧城精選詩集》,胡家榮說得極為直白,「我很不喜歡這個人,但非常喜歡他的詩作,就像是他在我的腦中直接開啟了某種機制,我忽然就懂得怎麼寫詩了。」胡家榮強調,那時大部分人都在模仿楊牧詩風,相對來說顧城很少人知道,他也就很想走顧城派,一方面是顧城的簡潔語言打中了自己,另一方面或也與胡家榮黑暗式的內向性格有關吧。
胡家榮對顧城詩風的說法是:「簡約到極點。」往後他有機會讀到顧城全集,才驚覺到顧城的作品也不是全然如此。但胡家榮最受啟發的,無疑就是顧城那些精煉到極簡的詩歌。胡家榮提道:「顧城是影響我最多的創作者,而除了簡約外,他的作品還有兩個特質,一個是多義性,另一是極其口語化。這些要素在我的《光上黑山》皆可見得。」
大二是胡家榮的轉捩點,「講白一點就是我找到了自己的語言和聲音。彼時的我,有著極端的自信。寫詩是重要的,而且是非常日常的動作。靈感降臨時就像是被某些神祕的光直接打穿了一樣。」
《光上黑山》同時也是胡家榮考取東華大學創英所(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時的推甄作品,「詩集不分輯,沒有經過編輯的。我的意思是,詩作收錄的順序就是依據我寫作的時序,沒有改動,老實地跟著時間走。」
問到如果要定義自己的語言風格會是哪一首呢?胡家榮毫不閃躲地回答:「《光上黑山》時期是〈你畫山給我〉,只有兩句,『你畫山給我/我看到一座山』,就像我對顧城詩歌的評價,極簡且多義,又口語。」但他也表示,這本詩集裡尚有另一種樣貌的詩風,如〈頭髮〉:「拿起指甲刀剪指甲/剪下來的月亮有裂痕/就發覺沒有你幫我剪頭髮/頭髮還是會定時斷裂」。胡家榮眼神灼亮:「像這樣的詩,稍微複雜一點,加入了意象處理,不過這些技巧仍然是渾然天成的,沒有過多的修飾。」
▉憂鬱症毫無徵兆地來襲了
進入創英所後,來到一個充滿創作靈魂的環境,胡家榮卻是每天都很困擾,詩反倒寫不出來,如《光上黑山》大量噴發的狀態無可再現。自許是靈感派的胡家榮坦承道:「靈感變得很稀少,就像《聖經》提到的『耶和華的言語稀少』那樣。我不可能複製以前那種開水龍頭似的寫作狀態。一個詩人如果沒有詩就不是詩人了吧。我也明白詩不能只是靈感的產物,沒有靈感的時候我就需要磨練技巧。詩是我的工作,既然是工作,前提就必須能夠被我主動地製造,而不是被動地等待靈感。」
創英所三年級時,憂鬱症毫無徵兆地來襲了。胡家榮表情變得平面:「真的沒有任何前兆或什麼具體事件發生,我忽然發現自己有身體性的衝動,彷如身體自己想死一樣,只要看到公車、捷運、火車,反射性地就想往它們撞過去,像它們帶著引力讓身體自動趨前,走在橋上也有往下跳的渴望。可是我的意識不想死啊。我的身體彷彿有一種致命性的慾望在推動著。憂鬱症極度恐怖,我得持續壓制那種沒有來由的衝動。」憂鬱症的襲擊也使得胡家榮幾乎不搭大眾運輸系統、也不過橋的特殊習性。
而服用精神科藥物後所產生的副作用令得胡家榮容易噁心、嘔吐、暈眩和記憶喪失種種,他沒有任何掩飾地說:「我的腸胃先天就不好,再加上因為家族病史的緣故,你可以想像嗎?一個三十六歲的人至今為止已經做過了四次大腸鏡和三次胃鏡檢查?而且前兩次大腸鏡是沒有現在的全身麻醉,那種痛感就跟地獄沒兩樣。這讓我非常恐懼體內的疼痛感。」
這幾年間胡家榮狀況似乎沒有好轉,憂鬱症變成了躁鬱症,且類風濕性關節炎也變得嚴重,他苦笑道:「我幾乎沒有工作能力,無論精神方面與身體勞動都沒辦法,因為用藥後遺症是嗜睡,每天得睡十二個小時,睡醒後讀點書、玩個電動,一天就過去了。」胡家榮的自白並無自憐感,就只是帶著呈述事實莫可奈何的語氣,聽來反而更有驚怵感,正如他在〈那夜〉所寫的「我覺得我的一切都非常殘缺。」
《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也確實是陷地式的寫法,有著極重迴圈感,比擬來說,就如同《咒術迴戰》裡五條悟的領域展開「無量空處」一樣,明明有著巨量關於存活的情報,鮮活地在顱內上演,卻又帶有奇異的原地不動感。
而與《光上黑山》一切發乎自然的運作不同,《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以作者是作品第一個編輯的態度進行,有著較多編排——第一輯「往日的光線」延續了《光上黑山》的風格。第二輯「虛空的虛空」堪稱全部都是憂鬱。第三輯「現世」則是胡家榮試圖跨出自己,寫詩給別人看,也企圖與更多讀者溝通,不再只是專注自身之道探尋的創作;胡家榮認為〈你太多〉是而今這個時期最足以明確定義他詩歌的一首。第四輯「夢之花」除去想念母親外,也是夢與現實的邊界極其模糊難辨的另類體驗。
胡家榮的神情夢遊一般地說著結語:「我的現實生活如剛剛說的,真的是一成不變,每天都是同樣的空乏,像是假的一樣。而夢卻非常真實,有著激烈的變動,每個夢都極其獨特,就像平行宇宙一樣,意識好像跑到很遙遠的時空裡,發展成不可思議的生命史。我不禁要懷疑我真的是我嗎?會不會我的人生其實是別人的夢呢?此時此刻的我,是另外一個宇宙的我所做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