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講到最常被誤解的詞語,「非暴力抗爭」、「公民抗命」等一定榜上有名。而最近被濫用得最多的名詞,就是「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要正確演繹「娛樂至死」,首先必需理解作者Neil Postman 身處在一個什麼的年代。Neil 認為,在電視機出現前的時期,是「闡釋時代」。這個時代的人民,擅長運用書面文字紀錄觀點。當時的人民熱衷於聆聽街頭演講及辯論,推崇鉛字及印刷品,因此培養出大量擁有優秀而擁有嚴謹邏輯思維的美利堅民族。
然而,隨着電視的普及,人們開始面臨「到處都是水但沒有一滴能喝」(Water everywhere without a drop to drink) 的情況。Neil 認為造成這個問題的原因,是人們漸漸放棄使用印刷品,取而代之的是以電視來汲取資訊。
那到底「書本/印刷品」和「電視」,有什麼本質上的分別?
分別在於,當閱讀出版物(書本)時,我們的角色是主動的。為了更好地了解書本的內容,我們必需保持專注且持續思考,文字持續地停留在腦中吸收、發酵,並運用想像力補完在文字當中的情節空白。
而與印刷品相反,電視透過無間斷的聲音和畫面的刺激提供資訊。為了能完整地汲取全部的資訊,觀眾沒有思考的時間,只能跟隨播音員/主播的節奏起舞。亦即是,在面對電視所提供的資訊時,我們只能被動地照單全收。
而電視台為了吸引觀眾持續觀看,只能在一個單元中盡量提供更多的信息,於是就形成了 Neil 所形容的情況:
「我們可以在30秒前看到一個國家在哭泣,接下來的30秒卻看到一則搞笑的娛樂新聞。再殘忍的謀殺,再具破壞力的地震,再嚴重的政治錯誤,只要新聞播音員一句 “OK, now…”,一切就可以馬上從我們腦海消失」
在這個情況下,播音員所報導的「新聞」是不完整的。短短的30秒內,播音員根本無法清楚說明當中的背景、結果及價值。Neil 認為,這則沒有任何嚴肅性的新聞,變成了純綷的娛樂。
當電視所提供的,單單只是抽空一切、零碎的資訊(「碎片化資訊」)、當原本應該被深入探討、嚴謹的新聞資訊被播音員演繹為純綷的娛樂 (「新聞娛樂化」),人們失去了思考的時間及動力,新聞變成了單純的官能刺激,這也是 Neil 所謂的「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是美麗新世界的作者 Aldous Huxley 的重點,同時也是 Neil 的憂慮。
Neil 在《娛樂至死》中,列舉了兩本有名的反烏托邦小說作為例子,分別是 George Orwell的《1984》,以及Aldous Huxley 的《美麗新世界》。而這兩本書,分別描寫了兩種 Neil 認為的「讓精神文化枯萎的方法」。
《1984》的方法是,禁止書本及印刷品的傳播、剝奪人民獲得信息的權利、真相被隱瞞、文化被禁錮而成為一片沙漠;
而《美麗新世界》的方法是,培養人們本能地厭惡印刷品、不但不禁止印刷品及信息的傳播,反而給予海量的信息,令被動接受的人們無法自拔; 令大眾對微不足道的事物癡迷,文化變成一場滑稽的戲碼,而真相則淹沒於資訊的汪洋中。
Neil 認為,電視的出現,令我們的現實更為貼近《美麗新世界》中的世界。
然而,我必需反覆強調的一點是,Neil 而非批判「人們耽於逸樂」。很多人用會 Quote(偽)希特拉語錄,說希特拉就是靠着給予年青人汽車、明星、音樂、服飾等娛樂來讓年青人遠離政治,從而達至控制的目的。
但這不是 Neil 的觀點。Neil 的看法是,令人們成為「娛樂至死」的物種,「不在於電視為我們展示具有娛樂性的內容,而是在於所有的內容都以娛樂的方式表現出來。」
是的,講到尾,「娛樂至死」的元凶,就是電視的出現,所導致的「新聞娛樂化」,以及人們滿足於「碎片化資訊」。
什麼是「新聞娛樂化」?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我提過不下數次的蘋果。為了吸引觀眾的眼球,新聞報導放棄了嚴謹正規的書面用語,混合了大量富娛樂性的字眼及誇張的圖片以刺激銷售。潛移默化下,人們習慣了用娛樂性的眼光去解讀原本應該是嚴謹的「新聞」。
於是人們開始對冗長但嚴謹正經的新聞失去耐性。真實性和嚴肅性都不重要,人們開始追求表象和激情。
於是「碎片化資訊」亦隨之而來。當報導一件新聞的時間只有短短的30秒時,撰稿員被要求把本該用100字說明的事情「濃縮成在20字內說完」。
於是一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被刪去,只剩下衝擊性的畫面; 於是正統嚴肅的字眼被換成了「易入口」且富娛樂性的速食; 所造成的結果,就是「新聞」不再長久地停留在人們的腦海中供其思考,而變成了不知所云、瑯瑯上口、但轉瞬即逝的「潮語」。
而最明顯的「資訊碎片化」,就是谷阿莫式的「三分鐘看完電影」。
以前需要花數天時間坐着閱讀7本哈利波特的小說才能得知結局,如今只要10分鐘就可以了; 以前動輒3小時的總統候選人辯論 (共和黨參選人林肯和民主黨參選人史蒂芬道格拉斯),現在只要看誰的 Soundbite,看誰被「一句KO」 就可以了。
以往的新聞講求準確性及真實性。但如今,準確性被娛樂性取代: 一段說話被斷章取義沒關係,只要能成為吸引人的標題就好了; 真假不重要,只要能引起討論就好了; 是否有認受性不相關,夠娛樂性就可以了。
當人們追求的,是「表象」而非「事實」; 當人們選擇「娛樂」作為精神鴉片,淪毀於麻痺痛苦的虛妄中; 這才是Neil 書中「娛樂至死」的物種。
Neil 在書中詢問讀者,從什麼時候,「宗教」、「政治」、「文學」、「知識」的本質被改變了? 我們是什麼時候從「供應者」變成了「需求者」?
「宗教」的本質是「莊嚴肅穆」,現今卻變成了「信徒喧嘩同樂」; 宗教成為了「慾望的滿足」而非「心靈寄託」
「政治人物」的本質,由「改變社會」,變成了「滿足選民的需求」
「文學」的本質,由作者「抒發內心的感受」、「詮釋觀點」,變成了「譁眾取寵」、逃避現實的可卡因;
「知識」的本質融合了娛樂,原意是讓人感興趣向來有助於學習,卻因為「知識娛樂化」,令人們不再在意「知識」本身的含意。
那要抵禦「娛樂至死」,是不是就不能有任何娛樂? 不。Neil從沒有否定過「娛樂」這回事。
在<娛樂至死>中,Neil 把攝影、電視媒體等電子技術所組成的世界,形容為「躲貓貓的世界」。他是這樣說的:
「這是一個沒有連續性、不需要任何意義停留、也不需要我們做任何事情的、尤如孩子們玩的躲貓貓遊戲中,那個完全獨立而閉塞的世界」
「當然,玩躲貓貓遊戲並沒有什麼過錯,娛樂本身也沒有過錯。正如有些精神病學家指出,我們每個人都會築起自己的空中樓閣,但如果我們想要住在裡面,問題就出現了。」
「如果一個民族分心於繁雜瑣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義為娛樂的周而復始,如果嚴肅的公眾對話變成了幼稚的嬰兒語言,總之人民蛻化為被動的受眾,而一切公共事務形同雜耍,那麼這個民族就會發現自己危在旦夕,文化滅亡的命運就在劫難逃。」
娛樂本身沒有錯,但一旦「娛樂」被用於掩蓋背後的政治意識形態或是罪責,問題就出現了。
不要停止思考自己所需要的是什麼,不要輕易沉淪在虛妄中而忘記現實的痛苦,不要放棄追求。這才是抵禦被娛樂至死的方法,而不是像其他人所講的完全撇棄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