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好幾天鄰居都沒有出現,至少在我向那個陽台投以好奇視線時他並不在那裡,手電筒依舊在那,說明他是真的沒有再踏到他的陽台一步,或許有呢,只是手電筒遭到遺忘。玫瑰好像長高了一些,花苞看來大了一些,不過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或想像力投射。
電腦又不發一語、決心和我乾瞪眼時,我總會忍不住瞥向那個陽台,首先會確認手電筒的蹤影,再看看玫瑰的生長情形,一切都沒什麼太大改變,或者說根本沒有改變,彷彿時間凍結在那裡,不是,應該說那裡的時間凍結。時間凍結,我在螢幕上打出這四個字,然後又刪掉,我重新打下都卜勒效應,再刪掉,等待打字的直槓一閃、一閃、一閃。
後來我才知道,瘋狂騎士的妄想根本只是小巫見大巫,現實生活的荒謬程度遠遠勝於想像力,也可能只是因為我的想像力太過保守。在和電腦無言以對時偷偷眺望有手電筒與盆栽那個陽台一個禮拜後,我出於習慣的看向那處,大大的吃了一驚:盆栽裡的玫瑰長得好高、好高,原本只有一個手臂長的莖,現在看起來可能比一個軀幹還要長,要看向花苞,還得微微抬頭十度,眼珠子向上移動。花苞依然含待,似乎也沒有比先前大多少,但是莖的長度卻不可思議的迅速拉長,這才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是我漏看什麼嗎?禁閉的我,昨天一樣坐在這個沙發上,視線一樣偶爾移動到陽台邊,玫瑰一樣吸收日光精華,太陽一樣升起與降下,中庭一樣安靜無聊,手電筒一樣躺在被遺落之處,可是竟然……怎麼可能會有這麼難以置信的生長速度?
我放下電腦,走到陽台邊,也不顧會不會撞見鄰居,猛地打開紗窗、踏進陽台,一步一步接近玫瑰,試圖好好捕捉那枝生長速度驚人的植物。我需要好好觀察,需要釐清到底發生什麼事。目睹這種超乎常理的事件,讓我忍不住開始懷疑我身處的世界,一切根基、一切道理、一切我視為理所當然的。我昨天看到的是真的嗎?我現在看到的是真的嗎?昨天真的只是二十幾個小時以前嗎?時間的行進是直線的嗎?我的視覺、知覺、感官是真的嗎?玫瑰是真的嗎?陽台是真的嗎?我呢?我是真的嗎?
地板突然顫動起來,像是地面要破了一個大洞、一分為二、電影式的那種顫動,我手扶紗窗邊的牆,深層強烈濃重的恐懼升起,竟然在我做出如此哲學式的根本懷疑當下,這世界也要參一腳,或者這是某個回答嗎?改裝車的引擎聲隨後響起,我往中庭看去,坐在重型機車上、帶著全罩安全帽、戴著機車手套的騎士抬頭,不確定我們的視線是否接觸,畢竟他整張臉都被安全帽遮住,但是他將左手高高舉起,比了一個大拇指。我還在思考那個大拇指是不是比給我的,還有他比起大拇指究竟有何意涵,騎士已經將手放在握把上,油門響起預備的催促聲,隨後機車往前衝,同時地面裂了一個大縫,機車騎士騎進大懸崖裡,恐怕連害怕都來不及。地震持續著,其他陽台上的盆栽或者堆疊的箱子、擺放的椅子、懸掛的衣服,通通跌的亂七八糟,只有左邊陽台那個一夜之間變得長到不行的玫瑰盆栽,如釘在地上,牢牢地固在原地,然後還有一個——手電筒也文風不動,我在心中罵了無數句髒話,接著改成,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物品掉落聲、屋瓦斷裂聲、人群的吼叫四起,我感覺手扶的那面牆也跟著顫動起來了,嚇得我收回手,卻因此一時重心不穩跌出陽台。我要追隨那個我想像出來、結果真的存在的機車騎士掉進深不見底的地表大洞了嗎?那朵長到不行的玫瑰對著我搖頭晃腦,幾乎就是個不留情面的嘲笑。
我彈了起來,柔軟的皮革沙發隔著汗濕的衣服貼著背,我深吸一口氣,朝著天花板大大吐出來,四周安靜,除了環境的嘈雜和快速道路的車聲,沒有人們的求救聲、沒有盆栽碎在地上的聲音、沒有房子瓦解、磚瓦斷裂砸碎聲。我從來沒做過如此逼真的夢,手掌彷彿還能感覺到牆壁的震顫。天花板的裂縫在那裡,待機而螢幕一片漆黑的徹底沈默的電腦在那裡,房間被風吹起的窗簾在那裡,我坐起身,紗窗也在那裡,雖然有所遲疑,我還是走近通往陽台的紗窗,決定鼓起勇氣探望夢中瓦解的世界在現實是不是安好。是安好的,中庭的地板密合,沒有騎士和重機。然後我將視線往左移。
捕捉到鄰居的身影,他已經走進屋內,我只看到他微禿的髮漩和四角褲的一小角,手電筒大概被他拿走了,而那朵玫瑰,一夜之間變得長到不行的玫瑰,花朵盛開,層層的花瓣轉成不自然的角度,不向著陽光,反而面向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