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絲雪急急忙忙拉著朱鷺往電梯跑,到了一樓停車的地方,因為太過急躁,打開車門卻撞到朱鷺的額頭。她緊張地詢問:
「朱鷺!你不要緊吧?」
那個人摸著額頭抬起臉,眼神又變了,變得非常猙獰。
「我不是朱鷺!」
他一把抓住絲雪往左邊,猛烈打開車門將她硬塞進去,然後坐進駕駛位置,手握方向盤咆哮道:
「我叫鴻龍!45歲,嗜好是寶物鑑定,冒險與尋寶!哈哈……」
又變了?
絲雪來不及反應,車子就以接近音速的馬力奔馳出去,一路上狂飆轉彎,儘管現在是下班時間,馬路上車輛擠得水洩不通,他仍然以飛快的速度在車陣裡鑽來拐去,簡直比車神舒馬克還厲害。
「危險!你開太快啦!」絲雪抓緊座椅,深怕被晃出車外。
「太快?是妳平常開太慢!我一整天坐妳的車,都快被妳的龜速給悶出病來!」
又是一個與仁修、朱鷺截然不同的個性。
到底有幾個人格?
「仁修真是豔福不淺,有妳這麼漂亮的青梅竹馬。」
鴻龍邊開車邊瞄絲雪,但眼神的位置集中在事業線,絲雪連忙雙臂環抱胸前,遮住他想看的重點。
「看前面!別東張西望!」
想不到仁修體內的多重人格,有這等色胚子。
「幹什麼嚷嚷!我開車技術超好,不用擔心。不是急著要去醫院嗎?」
從板橋市一路殺到敦化北路,長庚醫院就近在眼前。鴻龍猛踩煞車,輪胎發出尖銳的打滑聲,然後突然嘎啦停止,漂亮地以甩尾姿勢刷進停車格。
鴻龍左手離開方向盤,右手不安份地滑向絲雪的肩。
「葉小姐,何必那麼矜持?我知道妳喜歡仁修很久了……為什麼不讓我用仁修的身體讓妳舒服快活些……?」
絲雪明知道那是仁修的臉,卻還是忍不住感到噁心。連忙撥開他的手:
「走開!我要下車!」
「急什麼?」鴻龍將臉貼得更近:「妳當刑警,應該很累,何不暫時休息個幾分鐘?」
絲雪拿起包裹裡那塑膠手臂往鴻龍頭上砸:
「人命關天!本姑娘沒時間跟你耗!」
鴻龍的頭被砸向車窗,發出清脆的「碰」一聲。幾秒鐘的時間,他慢慢轉過頭,睜開眼盯著絲雪看,絲雪雙手緊握住塑膠手臂顫抖著,渾身貓拱背。
「走吧,下車。我們得趕緊辦案。」
那男人突然變得有紳士風度,還走到右邊打開車門請她下來。
「妳不用緊張,我不是鴻龍,我是元羽。」
「元羽?」
「嗯,就是仁修跟朱鷺提到的『那個人』。只有我可以跟其他人格對話,是所有其他四個人格的整合者,發言者,互相傳遞他們的訊息。」
「四個?連仁修在內嗎?」
「不,仁修還在沉睡。他體內有五個人格。」
「小羅、朱鷺、鴻龍還有你,才四個啊?第五個是誰?」
「老五名叫『鶯炎』,剛才拜倫與濟慈的英文詩,是鶯炎透過我傳達給朱鷺知曉。這傢伙妳不會想認識,而且,那傢伙的性格已經超乎妳對多重人格的理解範圍。」
什麼?
是什麼樣恐怖指數破表的超級怪物?
絲雪滿懷好奇。
元羽很有禮貌地帶著她走進醫院的服務處,溫和地跟護士們打招呼,是個人見人愛的男人。在旁的絲雪顯得有點不安,已經到了這裡,去不知道兇嫌要他們找什麼,氣氛安靜得怪異,元羽打破沉默道:
「其實鴻龍這個人在寶物鑑定上非常專業,只是看到美女就會垂涎三尺。剛才在車上的無禮行為,妳不妨將它當作是一種『恭維』。」
恭維?
絲雪無奈地苦笑。
每天身處在都是汗臭味的刑事組,確實沒有人把她當女人看待。即使是仁修,也僅僅把她視為姐姐。今天唯一認為她是性感尤物的只有鴻龍,該高興嗎?
絲雪小聲地問:
「你已經想好要問服務台什麼嗎?」
「正在想。」元羽微笑道:「從那張英文藏頭詩,到那本二十四個比利,這中間必然有它的關聯性。兇嫌不會只想要求我們到醫院來,關鍵是要我們看什麼?」
絲雪不假思索道:
「會不會是跟二十四個比利那本書有關?」
「有可能……那本書則是透過老師的回憶慢慢完成的。老師是比利二十三個自我人格的融合體。歷經數個精神醫師的評估與治療,才有一個對所有事情經過有記憶的人格出現,那就是老師the teacher。」
「所以我們要找一個有ALS病症的老師?」
「妳很聰明。」
「這是女警的直覺!」絲雪揚起自信的嘴角。
元羽向服務處遞上檢察官的證件並詢問,服務人員很親切地告訴他們那位病患的姓名與住房號碼。
「她是敦化國小的老師,名叫李虹。」
絲雪突然心跳加速,彷彿這一路追查,總算要水落石出。
走進李虹的病房,光線突然明亮起來。窗戶開啟,微風吹襲著紗簾。病床上,一位中年婦女凝視窗外,神情相當平靜。
葉絲雪靠近床沿,客氣地對她說:
「李老師,我是五股轄區派出所刑事組的葉絲雪,在我身邊這一位,是地檢署檢察官康仁修先生。」
婦人微微顫抖,似乎四肢無力將自己撐起來,咽喉發出的聲音有氣無力,甚至有點口齒不清,但依稀能辨識。
「找我……有什麼事?」
絲雪將案情簡略說了一遍,包括那些密碼符號的解密的經過。
「我不知道是誰惡作劇,要你們過來找我。」她想坐起身子,卻全身因為肌肉萎縮,任何動作都顯得很吃力,絲雪趕緊扶住她,讓她舒服地靠在枕頭上。
「幾個月前,我在校園突然跌倒,送來醫院,經過詳細檢查才知道我罹患了肌萎縮側索硬化症。」她呼吸困難地說道:「我也不曉得我的遺傳基因有這種病,成年期才發病,真傷腦筋。以前偶爾覺得呼吸困難,但隨著時間拖延,我四肢無力的症狀逐漸嚴重,連吞噬食物都困難。再加上目前沒有藥物可以有效治療,所以,我的心情非常沮喪。幸好有人推薦我來這裡,說這醫院是這方面的權威。」
元羽完全體會她的感受,這跟仁修多重人格病症一樣都是藥石罔效。
對醫師來說,ALS的臨床診斷並不困難,最困難的是如何告訴病人罹患此病,因為它快速漸進且不可逆轉的病程常讓病人與家屬感到恐懼及絕望。
等於宣判了死刑,只不過刑期很漫長。
元羽突然問道:
「妳住院期間,有誰來探望過妳?」
李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
「有一位女孩來看我……不過那女孩很彆扭,徘徊在病房外不肯進來,我想是害羞吧?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絲雪顯得很失望,從李女士口中聽到的都不是很有用的訊息。她悄悄在元羽耳朵邊說道:
「也許我們應該去國泰醫院……」
「對了!」李虹似乎又想起什麼事地說:「有個人透過服務處交給我一份資料,用牛皮紙袋包著,裡面有一片光碟,病房裡沒有電腦,所以我交給主治醫生保管。」
「送牛皮紙袋的人叫什麼名字?」
「他堅持不願透露姓名,所以我不清楚。」
元羽語重心長說:「我明白了。」
他拉著絲雪一起向李虹女士道別,此時病房外,一位身穿白袍的女醫師,手裡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走進來。
「你就是康檢察官?」女醫師年約四十多歲,戴眼鏡,打扮樸素,微捲的長髮裡有幾絲白髮,略具知性美的五官。
元羽稍微愣了一下,她怎麼會知道他的職稱與姓氏?
隨即想到,應該是服務處的人員有向她通報。
「李老師需要多休息,這裡不方便說話,到醫院健診中心的簡報室來。」
她帶領元羽與絲雪到12樓一個房間,窗外陽光灑落,照得室內一片明亮。中央擺設簡單的會議桌,牆面掛著投影用的白布。
「請問醫師,怎麼稱呼妳?」元羽坐下後問道。
「叫我瑞莎就好。」她毫無表情地將牛皮紙袋交給元羽。
「離婚了嗎?」
女醫師愣了一下,口氣不太好地說道:
「問這幹什麼?」
元羽指著她左手無名指說道:
「因為妳無名指有戒痕,顯示曾經戴過婚戒,但拔掉了。」
「先夫已過世,沒有離婚。」
「妳氣色不太好,常熬夜?」
瑞莎不耐煩地說:
「這幾天都是值大夜班,睡眠不足而已。我已經習慣。」
原羽將紙袋打開,裡面確實是一片光碟。
「這片光碟的內容,妳看過了嗎?」
女醫師搖搖頭。
「我只負責治療,沒義務去瞭解病房以外的雜事,這應該是你們檢警的責任,如今交給你,我的責任算完成。」
元羽這時才注意到這位女醫師眼鏡後面,有一雙漂亮的眼眸。可惜常年沒有保養,眼尾細紋都跑出來。
「妳說的沒錯,謝謝妳。」
「如果沒別的事,我下樓去照顧病患。」
瑞莎正轉身想離開會客室,元羽問道:
「請問醫院裡有電腦設備供我立即打開這光碟片內的檔案嗎?」
「很抱歉,本院沒有這樣的服務。」
「好,我明白。」
果然犀利,很快就拒絕他的要求。
絲雪感到氣氛有點緊繃,緩頰說道:
「今天總算有收穫,別為難院方,到派出所資訊科那邊再開吧。」
元羽同意,帶著那一袋資料向女醫師道別。
下了樓,元羽跟絲雪經過李虹的病房,瑞莎正拿著一碗粥餵她,悉心照料著病患。隔著玻璃門,絲雪道:
「雖然對我們那麼冷漠,其實是個好醫生呢!」
「妳不覺得這兩個人感情好的有點異常……這種餵食的工作不該是醫生的職責範圍。」
「是有一點怪。」
元羽微笑不語。
驅車來到五股派出所,杜大宇跟刑事組的幹員仍未回來,絲雪將光碟交給負責電腦網路的警察同事放進光碟機。
展開讀取出來的資料夾,裡面都是一張張年輕男女的合照。絲雪認得照片中的女孩,是東條老闆的女兒徐曉蕾。
「那男孩應該是她男朋友吧?」元羽邊看邊說。
算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然而後面幾張照片令絲雪跟元羽都驚訝不已。
男主角穿著黑色西裝,徐曉蕾穿著白色婚紗,略施薄粉,在證婚人面前合影留念,後面紅色布幔貼著大大的囍字,那是一般簡易法庭公證結婚的場景,他們竟然也出現在那裡。
「原來……小倆口已經瞞著雙親,偷偷結婚啦?」絲雪微笑道。
「東條老闆倘若知道這件事,一定不好受,面子掛不住。」
「唉,雙方家庭背景不對等,這樁婚姻註定不幸福。」
「為什麼兇嫌要給我們這些照片?綁架案跟東條千金有關?」
「妳能從徐小姐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資訊,讓我多瞭解一下嗎?」
「我試試看。」
絲雪從警局打了通電話,派駐在那邊的員警將話筒交給徐曉蕾。
「你好,我是負責妳父親被綁架案的刑警葉絲雪。」
「有什麼事嗎?」
傳話筒傳來徐曉蕾的聲音,聽起來挺不耐煩。
「是這樣的……我們這裡有一些照片,需要妳來做個說明,不知道妳有沒有空?」
「照片?」徐曉蕾的聲音突然變得小聲,而且有點驚恐。
「嗯,應該是妳跟男朋友合影的照片。那男生叫什麼名字?」
徐曉蕾遲疑了一下,才低聲說道:
「他叫卯建清,我跟他已經分手了……我哥曉元不喜歡他。有一次看見我跟建清在工廠裡聊天,氣沖沖地推開我們,還賞建清一個耳光,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罵得建清臉都黑了。」
曉蕾說到過往,聲音有點哽咽。
「都怪媽咪把大哥寵壞,連我的事都要插手干涉。現在人都死了,爸也被綁架,都是冤冤相報……」
「死了?怎麼死的?什麼時後?」
「他上個月在我們工廠跳樓自殺,爸說建清自殺讓曉元自責很深,所以才送他出國留學,暫時離開台灣。」
說到這裡,旁邊似乎聽到徐太太的聲音斥責道:
「別說那麼多!警察不好好追捕綁架,幹什麼查我們家的私事?」
電話馬上被掛斷,只聽到「嗡嗡」的聲音。
絲雪轉述曉蕾的話,元羽從裡面嗅到不尋常的訊息。他命令資訊科的幹員將上個月自殺案檔案調出來,發現這個案件已經結案,法醫報告也已經送交地檢署,全案以「自殺」定判,無他殺嫌疑。
「東條工廠裡有人自殺,為何沒有通知檢察官去現場勘驗?這樣粗糙的結案報告,對死者家屬怎麼交代?」
資訊科的幹員說道:
「報告康檢,死者只有一位家屬,是他年邁的父親,卯繼光,一個星期前因病過世。」
「他的母親呢?」
「根據電腦檔案的戶政登記,他母親李虹女士在他十二歲左右就已經跟卯繼光離婚。」
「他的母親叫李虹?」
「那不是我們剛才在醫院查訪的病患。從她的談話,完全感覺不到喪子之痛,難道她不知情?」
元羽不敢置信,他狐疑道:
「這案件太怪了……我得好好調查!」
「可是……已經結案的案件,若要重啟調查,必須要搜集到足夠的新事證,地檢署才會同意。況且事情已經經過一個月,該清洗、該擦拭的跡證都已消失,這樣的命案要如何找出新事證,難上加難。」絲雪憂慮道。
「絲雪,把所有當時留下的筆錄、鑑識科現場採集的資料照片,法醫驗屍的報告都上傳到我雲端硬碟裡,我利用一整晚的時間,好好研究,明天向我的長官申請調查,順利的話,後天我們一起重回命案現場。」
「好,我會遵照辦理。」
「對了!我還要拜託妳幫我調查一些事,也許破案關鍵就在那裡!」
「不用再解碼了吧?」
「解碼破譯是朱鷺擅長的工作,我主言詞辯論,現在輪到我上場。」
絲雪看著他,心想:
「真好,雖然多重人格是種精神疾病,但有那麼多傑出的頭腦幫忙仁修,就好像擁有一群智囊團。這也算因禍得福吧?」
6.
兩天後,接近中午時分,杜大宇開警車載葉絲雪到康仁修所住的公寓樓下。葉絲雪抱著厚牛皮紙袋,裡面裝滿卯建清案的資料影本跟一台超輕薄的平版電腦。進了電梯,走到五樓門口按門鈴。
開門的男子一臉睡意,似乎熬夜過頭,補眠不足。
「妳來啦,這麼早?」
「不早啦!都中午12點了!」
仁修讓她進來,室內地板依然散亂著漫畫書籍、電玩卡帶、動畫DVD。看來昨晚小羅又霸佔了仁修的身體。
仁修洗完臉,走出浴室,絲雪馬上幫他穿上西裝,打好領帶。
「去那裡?」
「不是約好要重回卯建清命案現場勘驗嗎?」
「啊?有這回事?」
「看來你記性有夠差,還是元羽比較細心。」
「元羽是誰?」
絲雪懶得跟他解釋,催促他出門,坐進杜大宇的警車。大宇瞄了一眼仁修,稍微點頭寒暄便直直往東條工廠開去。絲雪塞給仁修一個牛角麵包跟熱咖啡,說道:
「說也奇怪,昨天徐序東竟然自行脫困,在路邊打電話給警方,杜隊長派人去接送,他除了有點脫水現象,基本上沒有大礙,送去醫院打個點滴,已經回家修養。」
仁修低頭猛吃,面無表情地聽著。
「那綁匪呢?」
「還在追捕中……」杜大宇冷汗直流,對於自己帶領的組員辦事不力,深感慚愧。
到了東條,工廠大門深鎖,警衛開了門,讓警車進入。因為事前杜大宇已經打電話通知他們要重新勘察,所以停工一天。
絲雪此時對杜大宇說道:
「隊長,麻煩你叫局裡再派一輛警車過來支援,今天可能會用到。」
「嗯,我知道。」
自從這次綁架案合作之後,杜大宇對葉絲雪的建議,開始選擇聽進去,而不會直接否決。
三人進入工廠,徐序東與太太早已站在門口迎接。見到杜隊長,徐序東熱情向前握手致意,感謝他英勇救援,讓他重獲新生。徐太太也是堆滿笑容,不停地說謝謝。
透過杜隊長的說詞,警方懷疑綁架他的人,可能是他的司機施浩德,徐序東忍不住咒罵幾聲,請求杜隊長早日將施嫌逮捕到案,接受法律制裁。
仁修安靜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漫無目的地環顧整個鐵皮蓋成的廠房。
「徐老闆,這位是地檢署派任的康檢察官,負責重新調查卯建清自殺案。」
徐序東望著眼前這位蒼白無神,彷彿沒睡飽的檢察官,表面對他客氣招呼,心裡頭卻是嫌惡。
「卯建清自殺時,從那裡跳下來?」
徐太太指著三樓面對大門口的地方說:
「就是那個位置……那天我在廚房炒菜,準備晚餐,突然聽到工廠員工吵吵鬧鬧,走出來一看,就看到那孩子躺在血泊中。他不知怎麼搞的……選在這個地方輕生……」
徐太太語氣無奈地指出屍體位置,正好就是他們腳踩的水泥地往前幾呎處。廠房蓋了三層樓,都是以鐵皮構成,連上下樓梯也是鐵製。卯建清陳屍的地點相當接進大門口,等於是廠房的中庭,三方圍繞。
仁修緩步登上樓梯,絲雪跟著上樓。
「嗯,蓋得很牢固……不錯。」
絲雪小聲地說:
「喂!你到底清醒了沒?」
看來剛才那杯咖啡效果不好,完全沒有提神醒腦作用。
「我得想辦法叫出元羽或朱鷺出來,他們比較讓人放心。」
她記得前天只要仁修滑倒,頭部撞到東西,馬上變成另一個人格。事到如今,她只好出此下策,否則日落之前,憑仁修那點智能,大概是破不了案。
絲雪趁仁修走到陰暗轉角,樓下大夥兒不注意時,抬起腳準備踹倒仁修,仁修突然回過頭:
「妳腳怎麼了?」
絲雪趕緊收腿,伸手假裝拉襪子,勉強擠出笑容:
「襪子老舊,有點鬆了……呵呵!」
仁修不以為意,繼續東看西看。二樓角落剛好有一根木棍,絲雪順手拿起來,準備往他後腦勺猛敲,仁修卻不小心踢到一塊厚鐵板,整個人往前撲倒在地。
「哎呦!疼死我了!」
這口氣?這種跌倒要媽咪疼的表情……鐵定不是元羽或朱鷺!
絲雪準備再次敲頭,木棍卻被一隻手擋住。
「別敲了,妳這臭女人!」
絲雪丟掉木棍,喜出望外道:
雪「朱鷺!你回來了!」
羽「我不是朱鷺,我是元羽。」
雪:「啊?難道你也討厭女人?」
羽:「任何男人被敲頭,都會忍不住罵髒話吧!不代表我討厭妳。」
雪:「喔……原來『臭』不是形容詞,是你的語助詞啊。」
絲雪朝他做鬼臉。
羽:「瞎扯什麼?幹正經事去!」
元羽跟絲雪巡視完二樓,繼續爬上三樓。
在卯建清跳樓那角落,元羽拿出平版電腦特地拍攝幾個重點。天花板,地板,左邊柱子上堆滿雜亂的鐵私網,後邊門推開,連接工人的宿舍,以及徐家別墅的後門。
元羽踩著的地板,鋪了一張塑膠皮,他輕輕掀開來看一眼,也拍了照。
然後他下樓,在絲雪耳朵旁說悄悄話,絲雪點點頭,接著她把牛皮紙袋交給元羽,離開廠房。
元羽清清嗓門說道:
「有誰能具體說明案發當時的狀況?」
「我當時在場!」徐序東站出來道:「那天我跟兒子曉元正與工人在二樓搬鐵條,看見建清突然衝到三樓角落,縱身往樓下跳,曉元衝上去要搶救卻來不及,眼睜睜看他腦漿破裂,死的好慘。」
「這樣說來,你兒子當時衝到三樓是想救人,並不是想推他一把?」
「怎麼可能!我兒子對員工都很好!」
「所以你兒子絕對不會欺負員工,惡整員工,甚至呼員工巴掌?」
「這……」
徐太太挺身而出道:
「檢察官是有聽到什麼謠言?外面那些嫉妒我們東條業績的同業人士,總是喜歡抹黑別人,說我們虐待員工,那絕非事實!請檢察官別輕信謠言。」
「不是謠言,是令千金說的。」
絲雪拉著曉蕾的手,出現在眾人面前。
「曉蕾,妳是不是說過,妳哥討厭建清,還呼過他一巴掌?」
曉蕾緊張地抿嘴,不否認。
「檢察官!那是因為建清常常騷擾我們家曉蕾,所以才出手管教,曉元是基於保護妹妹的清白!」徐序東激動地為兒子辯解。
「喔,真是好哥哥,這麼愛護妹妹。那麼幹什麼建清死了,他良心不安,跑到美國去唸書?」
「誰說的?留學計劃是早就安排好的!」
「令千金說的。」
徐序東怒不可遏地瞪他女兒一眼,氣她向警方亂放話。
「其實你們徐家上下一心,我早已瞭解,有一樣東西可以證明你們是多麼保護曉蕾的清白。」
元羽從牛皮紙袋拿出平版電腦,走到曉蕾面前指認。那是法醫從卯建清屍體取下戒指的特寫。
「這枚男性婚戒,妳應該很眼熟吧?」
曉蕾見到建清的婚戒,臉色頓時慘白。
徐序東有點惱火,問道:
「那是什麼東西?」
「一枚男人的婚戒。」
「這關我女兒屁事!」
「哈,徐董言重了,跟屁無關,跟照片有關。」
元羽從牛皮紙袋拿出曉蕾與建清公證結婚的合影,遞給徐序東看。徐序東看了,整張臉都燒成黑炭。他破口大罵:
「曉蕾!這是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
曉蕾被父親的怒吼嚇得雙腿發軟,徐太太出來緩頰:「那時曉蕾還不懂事,被建清那小子花言巧語哄騙,才拍下這張照片,純屬兒戲!別生氣,要怪就怪建清那混小子狼心狗肺!」
徐序東狠狠地將照片撕的稀巴爛,猶有不甘地說道:
「這是什麼婚照!我完全不承認!徐家有頭有臉,就算招那小子入贅,也要席開百桌才算數!」
「照片很多張,慢慢撕。」元羽繼續丟出好幾張曉蕾跟建清開心結婚的合影,徐序東氣急敗壞地撿一張撕一張。
「都撕了吧,反正都是彩色列印,不是正本。正本日後要提供給法官過目用的。」
徐序東手裡拿著撕了一半的照片,深覺自己被人當猴子耍,暴跳如雷,衝上前想毆打元羽。杜大宇連忙趨向前架住他:
「徐老闆冷靜!他是地檢署派來的官員,打他沒有好處,會讓你吃上官司的……」
聽到這話,徐序東總算鬆懈下來,多踩幾下地上的照片才罷休。
「徐董不要這麼衝動,萬一血壓過高,可要送醫院。曉蕾妳說,是不是?」
徐太太笑容盡失,不客氣地說:
「送醫院又關曉蕾什麼事?」
「徐太太,人命關天,當然要著急。」
元羽拿出平版電腦,刷了幾下螢幕,把內文當眾唸出來。
「上個月某日,徐曉蕾到欣安婦產科掛號,醫療項目是人工流產,所有費用皆以VISA卡付帳。付款人署名『徐林惠珠』,徐太太,請確認一下這是不是你本人的簽名?」
元羽將螢幕秀給徐太太看,然後說道:
「這帳單只要查詢付款銀行,檢方就能取得詳細資料,連婦產科的手術項目都能一目瞭然。」
徐序東這下更傻眼了。
「什麼人工流產?曉蕾!」
「徐董,人工流產簡稱墮胎。」元羽淡定地說。
「誰讓你廢話!狗雜種!」
曉蕾此時已經支撐不住,崩潰蹲下,掩面痛哭失聲。
「求求你們饒了我吧!別再說了!我早就想一死了之!活著幹什麼?好累好痛苦!」
徐太太忍不住摀住嘴角,沙啞地哭泣,還不忘安撫自己的女兒。但徐序東沒耐性聽母女倆哭哭啼啼,嗓門更響地斥責:
「妳怎麼做媽的?女兒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竟然瞞著我帶她偷偷去處理掉!分明是要氣死我!」
他掄起拳頭想揍自己老婆,曉蕾抱住父親大腿哭喊著:
「不要打我媽!不是她的錯!是我!是我!你打我好了!」
「建清那小子到底那一點好?值得妳為他付出那麼多?」
「他是真心愛我啊!」
徐序東看著女兒原本白淨清秀的臉,如今哭的面目淒慘,不禁也跟著紅了眼眶。
「我可憐的傻女兒……什麼人不愛,卻愛上一個窮小子,被騙得那麼慘!那小子死有餘辜!要不是他自殺了結,我鐵定要扒掉他兩層皮!」
元羽對這種家庭倫理大悲劇實在興致缺缺,差一點打哈欠。
絲雪對他說道:
「你到底在幹什麼?辦個案,把全家搞得像演瓊瑤的還珠格格!」
元羽苦笑:
「有時候,蠢人犯錯,都會認為哭泣就能得到救贖,讓他們哭一下也好。」
杜大宇有點尷尬,一向拙於應付這種場面,搔著頭往門外去。
「接下來才是重點!」元羽擊掌,讓眾人安靜。
「徐老闆,你口口聲聲說卯建清是從那邊跳樓自殺,我們假設他真的是良心未泯,做了那麼多傷害你女兒的事而選擇結束性命。請看一下死者的手部特寫……」
他繼續拿著平版電腦秀照片給徐序東過目。
「死者四個指頭都有刮傷痕跡。我用photoshop軟體將四個指頭連接起來,再用旋轉指令調整一下角度,你看,像不像電燈泡底座凹槽的圓形?」
由於剛才一連串打擊,已經讓徐序東精神顯得恍惚,他點點頭,表示認同。
「剛才我上樓察看死者跳樓的地方,天花板離地板有3.5公尺,中央有個燈泡底座。一個想跳樓自盡的人,為什麼要抓住燈泡底座不放呢?」
「再者,死者身高175公分,想抓住燈泡底座根本不可能,一定要借助一個矮凳,就像我們眼前角落那個木頭椅一樣。所以……會不會……其實是有人叫他去換燈泡,他拿著矮凳上三樓,站在矮凳上抓住燈泡底座,卻不知矮凳已經被人動手腳,其中一個支架斷裂,卯建清重心不穩,從三樓摔到一樓水泥地面?」
徐序東完全清醒,罵道: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弄斷椅子,然後讓他從三樓摔下?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證據呢?」
「嗯,問得好。卯建清跳樓的地方,鋪上了塑膠皮,我好奇地掀開,原來地板是鐵皮,已經生繡,上面有淡淡三條木頭刮過的痕跡,還留有一些木屑。」
「然後……」他走到角落將矮凳拿起:「大家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個矮凳其中三個腳都有摩擦的痕跡,連邊邊都有刮痕,而且沾著鐵鏽。這應該就是死者踩過的椅子,證實死者是因為換燈泡而上三樓,而非為了自殺。」
元羽接著說道:
「我猜大家都想知道,是誰吩咐死者去換燈泡呢?」
他轉向徐太太說道:
「妳說,卯建清跳樓時,妳在廚房準備晚餐。請問,廚房離這裡多遠?竟然可以聽到工人的吵鬧聲?」
「我……」
「我可以告訴妳答案!剛才警車經過別墅,我目測別墅的坪數約200多坪,廚房位於最右邊,離工廠最遠。中間還隔著許多房間,而且妳說當時正在炒菜,開著抽油煙機。試問,妳如何聽得見工人的聲音?」
大家不約而同,目光集中在徐太太身上。
「因此,我的推論是──妳請卯建清上三樓去換燈泡,妳拿燈泡在手上,就在他踩著矮凳上去時,重心不穩,跌落到一樓水泥地。因為頭部先著地,頸椎瞬間斷裂。然後妳推開三樓後面那個門,悄悄走下樓梯,接著走進別墅後門,神不知鬼不覺。」
「沒有……我沒有推他!」
「誰說妳推他?」
「!」徐太太大吃一驚,她中了這無賴檢察官的計。隨即她反駁道:
「就算是我命令他去三樓換燈泡,他自己雙腿無力而跌倒,難道這樣也算殺人嗎?」
「雙腿無力?所以妳確實事先就知道他罹患肌肉萎縮症。罹患這種病的人,兩腳根本站不穩,妳不用推,他一樣會跌倒,我認為……這也是妳堅持要逼曉蕾去墮胎的原因。」
徐太太開始手心冒冷汗,緊張地猛搓雙手。
元羽從平版電腦秀出一張醫事檢驗表,說道: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是付款銀行提供的資料,詳細載列他去醫院檢驗項目的帳單,上面清楚寫著病因ALS,就是肌肉萎縮症。付款的簽名仍然是徐林惠珠女士。」
「請正常人去懸厓邊散步叫浪漫,推肢體殘障人士到那邊叫『有預謀殺人之意圖』。況且妳為了確保他從三樓墜落,特地將矮凳的一個支架折斷,這裡就是證據!」
元羽把手中矮凳顛倒,指著四個木頭支架的其中一支接縫處,有膠水黏著痕跡。
「超能膠,又稱三秒膠。它的主要成份為氰基丙烯酸酯,把膠水塗在物件表面時,溶劑會蒸發,連帶把也掺有溶劑的指甲油融解而殘留在表面。在這個接補處,有一個淡淡的紅色指甲痕跡,在座的各位以及沒到場的工人們,有誰會在指甲上塗紅色的指甲油?」
眾人眼光四處游移,最後都落在徐太太的雙手上。她兩手的十隻指頭,都塗滿紅豔的指甲油。
徐序東也不安地疑問:
「是妳嗎?真的是妳?」
「我……」
事已至此,徐太太知道一切物證都在,無法再隱瞞。她嘆氣道:
「有一天曉蕾去醫院探望建清的媽媽,發現他媽媽是肌肉萎縮症患者。她哭著來告訴我,她已經偷偷跟建清跑去公證結婚,如今她感到相當後悔。當時我就強逼建清去醫院做健康檢查,結果證實他體內果然有ALS基因。我問過醫師界的友人,都不排除曉蕾肚裡的胎兒有可能遺傳到那種基因……所以曉蕾想拿掉孩子,跟他離婚,她不要一輩子照顧一個漸漸痲痺的病人。但建清不肯,小倆口常為此事吵架。」
「我認為妳也不希望女兒的幸福就毀在他手上,所以想辦法要讓這個人從世上消失。只要男主角死了,結婚證書就可以丟棄,身份證後面配偶那一欄可以塗銷。一切都回復到清清白白的狀態。」
徐太太低著頭,完全無法辯駁。
她的老公仍然不太相信,頻頻問道:
「真的是妳嗎?惠珠……」
接著元羽繼續刷著手上的平板,將夢蘿的照片秀給徐序東過目。
「這女的你認識吧?」
徐序東看到夢蘿生前的照片,瞬間啞口無言。徐太太也注意到照片中那美豔的女子,再看到老公那做賊心虛的神情,心頭燃起一陣醋勁,破口大罵道:
「好啊!我在家努力張羅工廠的雜務,你竟然還拿錢去供養那種野女人!」
「是啊,徐老闆,你怎麼做爹的?女婿連命都沒了,你竟有心情一大清早去與她私會?」
徐太太意會過來,原來被綁架那天,老公清晨七點出門,說要去談生意,其實是去與外遇對象私通。
她惱羞成怒,又是哭又是罵:
「徐序東!你不是人!辜負我對你的付出!沒心肝!」
「徐太太別傷心,他的情婦現在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不會跟妳搶名份,這是大老婆的勝利。」
平板螢幕秀出夢蘿倒臥血泊中的慘狀,徐太太嚇得差點暈厥。連絲雪都覺得元羽說話太刻薄。
「到底是誰殺了她?徐老闆!你在現場目睹,請交代清楚!否則你就是殺害夢蘿的嫌疑犯!」元羽咄咄逼人。
徐序東渾身發抖,突然間跪倒下來。
「不是我!人不是我殺的!當我一進她的門,就看到她死在床鋪旁,我想逃離現場,有人從我背後拿塊白布遮住我口鼻,之後的事,我全不記得……只記得醒來後,被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房間,其間歹徒送飯、飲料,到後來釋放我,都是蒙著臉。」
「那天早上七點,是誰打電話給你?」
「那個人口音很怪,壓得很低,怪里怪氣,通知我說,夢蘿昨夜帶一名青年回家過夜,要我快去抓姦……一股醋意讓我沒多想,就飛奔去查個明白!我在她身上花那麼多錢……怎麼可以背叛我?」
元羽拿出口袋裡的錄音筆,交給門口的杜大宇說道:
「回去之後,將這些人剛才説的話都做成筆錄,以免日後在法庭審理時,全部翻供。」
杜大宇收了錄音筆,押著徐太太進警車。徐太太哭紅雙眼,回頭仍不甘心,對著她老公狠狠地瞪眼。
曉蕾跟徐老闆默默看著警車將她載走,父女倆心裡都五味雜陳。
杜大宇走後,支援的警車剛好開到。絲雪以手勢示意元羽,用她的警車載他回公寓。
離去時,絲雪聽到身後那對父女的對話。
「沒想到妳竟然會傻到……跟那窮小子偷偷結婚!那傢伙還罹患什麼萎縮症!」
「爸,你花錢當火坑孝子,憑什麼資格數落我?建清沒發病前,對我真的很好,我相信他會愛我一輩子。只是當我知道他有那種病之後,我反而懷疑我有沒有辦法愛他一輩子……」
上了車,絲雪鬆了一口氣,不必再忍受那些愛來恨去的對話。
回想起那天詢問徐曉蕾的談話,她不僅知情,還惡意地把所有罪嫌往她哥哥身上推,企圖誤導警方辦案,掩蓋真相,實在不是什麼好女孩。
「前天在醫院,以為你是人見人愛的紳士,今天才瞭解,你很殘酷。徐家人的眼睛都哭腫了。」
「與人和善是基本原則,但對於不懂反省,只想推諉罪責給別人的加害
者,我選擇利刃封喉。對壞人仁慈,就是對好人的殘忍。」
「不過,我還是挺佩服你,在沒有殘留太多跡證之下,還能找出那些破案線索,心理戰術用得很巧妙。」
元羽微微笑道:
「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命案,只有粗心大意的偵探。」
這時手機響起,是杜大宇急迫的聲音:
「抓到了!剛剛施浩德騎機車,喝得醉醺醺,被公路警察攔下盤查,自己自投羅網!」
絲雪把杜大宇說的話轉述一遍給元羽聽。
「如何?警方做完筆錄後,你打算怎麼處置施浩德?」
「放了他。」
「什麼?你沒搞錯?」
「妳記不記得勘驗夢蘿命案現場,夢蘿鐵門三段式鐵鎖內側有刮痕,那些括痕就是用弓型鐵尺撬開的痕跡。徐老闆、施姓司機都不需要撬開門,我認為這個綁架案還有另外一個個嫌疑犯。而施姓司機不過是揹黑鍋的可憐蟲,令人同情。」
「如果夢蘿不是被他殺害,他為何看到警察就逃?」
「他有傷害前科,知道警方不會相信他的證詞,而且刀上有他的指紋,對他非常不利,只能逃。」
絲雪將手機遞給他:
「好吧,你自己跟杜隊長講,看他接不接受。」
不久,她聽到手機話筒傳來杜大宇的哀號,大聲咆哮:
「我不管!抓得那麼辛苦、浪費那麼多人力!我一定要拘留他一晚!」
「隨便你。」
元羽將手機關掉。
「現在載我去一個地方,絲雪。」
「去那裡?」
「去會見那位寫克勞森密碼,英文藏頭詩,綁架徐序東的真兇,好好聊一聊。」
「你有那個人的住址?」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