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細數他們留在沙灘的腳丫印,歪歪斜斜、雙雙對對,是他們一起完成的詩。
小蟹爬過,海鳥掠過,潮來潮往,夕陽下只剩她孤独的足跡,以及殘破的貝殼,一個個像極了承諾的屍骸,刺痛她的心扉。
從此,她恨透了海。
靜玟,倔強的單眼皮女生,小學四年紀被兩個男同學欺負,被按在黑板上時,她仍然一臉無懼,拿起黑板擦還擊。
那兩個男同學被我揍得抱頭鼠竄,隔天她分一半三文治給我。
她說: “雖然你不是好學生,但看在你還有一絲良知,我可以跟你做朋友。”
我的小腦袋瓜一時轉不過來,沒搞懂這是讚美、感謝或是批評?總之我們成為了好朋友。
多年來,靜玟一直是“中堅份子”,樣貌中等,身形中等,成绩中等,品行倒是優良,算是蠻有紀律的中優生。
人家的初戀都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她卻是不鹹不淡,像是在大賣場的試吃攤隨便體驗一下。
我大驚小怪: “那。。。是你的第一次耶!”我不好意思說出初夜兩字。
她語氣冷淡: “處女膜不過就是一層薄薄的東西,騎腳車也會弄破。也只有你們這些沙文豬男當著聖物。”
為了撇清立場,當下點頭如搗蒜: “說得在理!”
當時只覺伊人非籠中鳥,遇見風雲即化鳳。此女巾幗不讓鬚眉,日後必是情場中的花木蘭。
但是~我錯了。
第二次的戀愛以大海嘯的雷霆之勢,瞬間衝垮她的“中堅”圍牆。
她愛得一塌糊塗,不管不顧。
靜玟在中學第的一年就立下志向要當一名老師。一來可以桃李滿天下,二來是個穩當的鐵飯碗。完全符合她的“中堅”路線。
她順利考上師訓大學,間中有幾個月空檔期,剛好親戚開的酒吧缺人,於是她便去上班。
我說: “你將來為人師表的,此地龍蛇混雜,適合嗎?”
她說: “只是三個月而已,正好了解一下你們這些壞學生混的地方,凡事都該稍微體驗。”
兩個星期後,她跟我說: “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了。”
我問: “也是。。。稍微的體驗?”
她說: “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聽到她在感情方面用這麼不確定的語氣。雖然她之前也只有一次的經驗。
再兩個星期過去,她說她戀愛了。
對象是一位“有為的混混”。有為的混混?說的是劉邦?
這位有為的混混不叫劉邦,大家都叫他楊過,是酒吧的DJ兼“看場”,遇有酒客鬧事負責圍事的打手。
靜玟上班的第一個星期,一酒客藉著酒意對她蹭胸摸臀,楊過二話不說將那傢伙拖到後巷一頓胖揍。
自此之後她對他有了異樣的感覺,每次見到楊過,內心總禁不住的一陣小鹿亂撞。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卻沒什麼動靜。她按耐不住之下主動出擊,以感謝英雄救美之恩的名義,約對方吃西餐。
當天,她不止掏腰包請客,也將自己獻給對方。
她說他讓她體會到何為愛情,之前的初戀簡直是浮雲。
我握著電話筒激動不已: “你是鬼迷心竅嗎?”
她很篤定“這是真愛。”
我說: “一個混混有什麼好的?如你常说的,一顆壞掉的種子。”
這幾年她對我的批評可沒少,說我們這些人不愛讀書,時常蹺課抽菸的壞學生都是壞種子,長不出什麼好樣。就差點沒說我是社會毒瘤而已。
她很甜蜜的說: “他不一樣,人家聽的是陳昇、李宗盛、羅大佑,讀的是村上春樹、三毛。”
唉,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我很不服氣: “我還讀阿里士多德、尼采呢。”
她說: “你?當年我們班主任是從誰的書包搜出色情雜誌的?”
好男不與女鬥,還是回歸正題。
“你有想過嗎?他可以給你什麼未來?”
她語調堅定: “為什麼一定是他給?未來是共同創造的,再說。。。我也可以給他一個光明的未來啊。”
她接著說: “告訴你喔,那天他帶我去沙灘,他說我們的腳丫印是我們共同譜寫的詩,我們的未來肯定是一路的风光明媚。”
我被這傢伙噁心到了,真他媽敢說。
“還有一個問題。。。再兩個月後你入学了,然後你們怎麼辦?” 我問。
她輕輕笑: “哈哈,能有什麼問題?短暫的遠距離戀愛,我有信心我們都不會變。”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爸媽能答應嗎?”
“我沒打算告訴他們,尤其是我媽,你也知道她有多煩人的。哎,你的問題也太多了,單純的祝福我不行嗎?”
她溫柔的語氣讓我的小心靈瑟瑟發抖,這小妮子失心瘋了。
看來她真的是兩肋插刀,義無反顧向前衝了。那怕是地獄,只要有他就有她。
我只好說: “好好好,我祝福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福壽雙全,四海一家。。。”
靜玟的父母都是教育界人才,一家子書香門第。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小學校長。父親溫文儒雅,母親犀利嚴肅,以前去她家玩,一見到她母親,我立馬表現得比小狗還乖巧,前阿姨後阿姨的。
靜玟和母親的關係就像粉筆與黑板擦,一個吱吱吱吐出斑斑尖銳,一個颯颯颯給你一乾二淨,一直在一起卻永遠對立的關係。
她討厭母親對父親的頤指氣使、咄咄逼人的高姿態。她說,沒有比這個更噁心的。
在她去大学上課的一個多月後的晚上,我接到她的電話。
電話一段傳來她氣喘吁吁的呼吸聲。
我問: “這麼啦?”
她似乎壓抑著說話: “我。。在操場跑了很久很久。。。想不明白為什麼。。。”
我思索著是否課本太難啃了: “不明白什麼?”
她說: “我收到他的分手信。。。”
她自顧自的說: “打電話去他家,說他去外地工作了。。。連個地址也沒有。。。”
“你們吵架了?”
“沒有,上個星期才跟他通電話。。。我們聊得好好的。。。我想不通。。。完全沒道理。。。”
我小心翼翼的發問: “信上怎麼說的?”
“他說我們的世界不一樣,我的世界光亮而穩定,他的世界充滿變數。繼續在一起只會拖累我,為了我好,他必須離開。。。”
這完全是江湖上流傳的十大分手理由之一。擺明就是玩了想溜,真夠賊的。
腦袋這麼想,但我也只能說: “也許。。。他真的為你好。。。”
“就算是這樣,他也該讓我有機會表白,我也有權利說不。。。” 她有點哽咽。
“他這樣做,也許就是要果斷的給彼此一個刷新的機會。可能對彼此都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鬼扯什麼。
“我。。。只要他!我已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只要有他在。。。他不能。。。不能就這樣消失。。。” 她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
大概三個月後。
她說: “我等了三個月,等他的另一封信,或者一個信息一個地址。。。然而。。。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說: “眼不見為淨,未嘗不是好事。”
她不忿: “我寧願我們是大吵後分手,也不要這種無聲無息的莫名其妙。像個垃圾隨手丟棄。。。不會。。。我永遠不會原諒他!永遠不會原諒!”
有這樣的人,輕輕淡淡,如微風拂過湖面,去或留都毫無痕跡。
有這樣的人,轟轟烈烈,如裹著極光糖衣的黑洞,瞬間給你一片綺麗,然後不知去向,留下一片虛無。除了恨,再無他物。
後來的一段時間各奔東西,和靜玟的聯繫僅在節日上互傳祝賀語。
接到她的結婚邀請是在五年後。
多年不見,她有点长肉,但不太严格要求的话,还算得上是窈窕淑女。新郎圓圓的臉,地中海髮型,比新娘矮一點。
參加跑步團認識的,人看起來忠厚老實,隨父親經營兩家雜貨店。男人喜歡她,表現很積極。沒有轟烈,是細水長流的那種。
她說: “即是中等生的命,就該接受樸實無華。”
我說: “懂得平凡才是幸福。” 其實我也沒真正了解過這句話的意義。
宴席途中,我出去外面抽菸。
她的閨蜜小莉也恰好在抽菸。
小莉吐出煙霧: “看著她這幾年一直單身,幾個姐妹都為她擔心,哈,總算。。。”
我說: “看來她終於放下了。。。”
小莉嘆口氣: “那可難說,你也知道她有多固執的。。。哎,希望她從此幸福。”
祝福是容易的,安慰的話也是如此吧?我們端著雞湯,什麼苦盡甘來,塞翁失馬。。。
然而,塞翁失馬其實是沒寫完的故事。。。
我們的同學會在每年春節的年初三,我從不參與,靜玟她們倒沒缺席過。
我比較喜歡三五人的小聚會,來的都是特別親近的老朋友,說話不必憋著掩著。
靜玟在婚後第一年把這個小聚會當成對老公的吐槽大會。
說她老公優柔寡斷,是個標準媽寶,差在沒喝母乳而已。
第二年也是不斷的數落老公的種種不是。
之後連在通電話中,主題都圍繞在她老公的各種無能。
第三年,我忍不住問她: “既然這麼糟,想過離婚嗎?”
她愣了一會: “有孩子了,離婚很難搞啊。不過我做好準備了,偷偷買了一棟房子。真的分開了,也有個落腳的。”
之後的小聚會我也沒去了。
三年後的某個深夜接到她的電話。
她聲音很弱: “這個死男人竟然有小三。。。對方是年輕的越南妹。也不想想自己的什麼條件。。。”
我想像著那個地中海跟小辣妹的樣子,問: “你們。。。有談過嗎?”
她乾笑: “談啦,他說兩個都要。這個混帳的狗東西。”
“你有什麼打算?”
“我當然要離婚,孩子歸我。但這個混帳不答應。” 她狠狠的說。
我說: “找證據吿他!”
靜了一會她才回答: “這樣大家都難看。。。我已經兩個星期沒睡好。。。”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於是說: “說真的,你愛他嗎?是因為愛而難過?或是不甘被背叛而難過?你為誰而難過?想清楚這些,你也許就知道怎麼做了。”
她輕輕的說: “我會好好想想。。。”
一年後她離婚,帶上孩子。
她說原本以為帥的不可靠,豈知醜的也不行,男人沒一個靠得住。把我也算進去了。
兩年後她打來電話,劈頭就給我一個意外: “我終於知道楊過離開我的原因了!”
我很意外的是她直呼楊過的名字,而不是“那個賤人”。
小莉在外地出差,竟然巧遇楊過。在小莉的追問下,楊過揭開了這個超過十年的懸案。
當年靜玟以為自己掩飾完美,但她的母親早已察覺她的戀情,只是表面不動聲色。
在她離家上大學之後,透過酒吧親戚找到楊過。
她的父母並沒有惡言相向,而是委婉的勸說,希望楊過顧及靜玟的未來之類的。
楊過不怕別人的拳頭,但對著她父親悲傷的臉孔,他不忍傷害。
他也有自知之名,與其日後的不幸福,不如早日結束,給她一個新的未來。
小莉問: “當初,你真心愛她?”
楊過沒有猶豫: “絕對是!”
我說: “怎麼多年了,小莉還認得出來。這小妮子眼尖得很啊。”
靜玟說: “小莉說他沒什麼變化,有點年紀反而更有男人味。”
“現在還怪他嗎?”
靜玟: “恨他已經成為習慣,現在覺得有點怪怪的。哎,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我問: “然後呢?”
靜玟說: “沒有然後了,小莉沒要到他的電話。。。”
聽得出她的聲音夾著一絲惋惜。
造化是一隻狡猾的大黑熊,躲在城腳,藏在鄰家後院,當它找上你,裝死也沒用。
它在三個月後找上靜玟。
靜玟在電話上問我: “如果某天我們在街上偶遇,我沒認出你,你會怎麼想?”
我說: “這不可能,我俊俏的臉是不可能被遺忘的。”
她罵了句臭不要臉的。
她遇見楊過,在老家的鬧區。
她遲疑了一下,主動打招呼: “嗨。”
楊過卻沒認出她,與她擦身而過,渾如陌生人。
我說: “會不會。。。你認錯人了。。。”
她說: “我怎麼可能看錯?他。。。還看了我一眼,那種把我當著路人的眼神。。。”
她越說越憤怒: “原來我在他心裡什麼都不是!憑什麼。。。憑什麼?”
我勸說: “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執著在這個點上?”
她說: “你不懂。。。你不懂的。。。”
這件事情過後的春節,年初三的凌晨。
她在電話中的聲音帶著重重的鼻音: “今晚去了同學會,記得那個惠子嗎?”
我笑起來: “惠子?喔,你和小莉常暗地取笑的年輕老大媽。”
她說: “她變得很年輕,很時尚,今晚的她成為男同學的焦點。”
我說: “哈哈,挺好的嘛。算是日行一善啊。”
她說: 離開前我和她一起上洗手間,和她並排對著鏡子。。。我看到鏡子裡一個臃腫醜陋的大媽。。。活生生是我媽媽的樣板。。。”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她繼續幽幽的說: “我竟然一直沒察覺,原來自己已經變成這個模樣了。。。難怪。。。他沒認出我。。。難怪。。。”
說完她開始輕聲哭泣,很壓抑的哭。
我說: “樣貌不代表一切。。。,心靈上的美才重要。”
她哭著說: “你們不懂,你們常說我是個穩定的中等生。其實。。。你們不知道。我是拚命努力才僅僅能維持在這個水平。再怎麼用力也上不去一分一毫,我是一個沒有天份,平凡無奇的人。”
我安慰說: “比起我在學校的爛成績,你算得上優等生啦。”
她抽泣著: “你根本從來沒努力讀過書,但是。。。你的文章卻都可以輕易的上佈告版。我怎麼用心寫也擠不上去。這種心情。。。你無法理解的。。。”
“唯一一次覺得可以例外的。。。是與楊過的愛情。我以為終於可以越過那條中等線了。。。結果。。。“
說完她再也無法壓抑,放聲痛哭。
陽光明媚,你們的影子躺在草原上。
妳對著藍天白雲呢喃著未來,轉眼風起,他已追風而去。
把你留在原地,陽光灑下伴著妳的淚瓜子。
多年以後才明白,妳只能是向日葵,他卻是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