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木印題款,引發不同的想像
研究者在仔細觀看這件〈墨蘭圖〉時,發現了一個有所疑問的地方。畫面蘭花的左側,有一則小小的題記,看似畫家自題,寫著:「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
乍見之下,似乎只有書寫得略為緊密些,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但是,仔細辨認之下,卻發現這幾個字,只有「正」與「十五」三字是手書,其餘皆是刻印。在明代鑑藏家陳繼儒(1558~1639)、吳其貞(1607~1678之後)等,已經注意到了這樣的木頭印章,像極了公務機關簡陋的收發章。然而,這個細節並未被《石渠寶笈》的編纂者注意到。
這一處小細節為何引起了學者之間不同的意見,在於過去多數文人認為鄭思肖是透過畫蘭而明志。他畫蘭成癖,簡直的蘭葉是鄭思肖不苟元朝的象徵。相對地,選擇投誠元朝的畫家趙孟頫,其蘭葉婉轉嫵媚,更被批評反映了畫家的諂媚性格,自然不是正人君子所應讚掦品格。
只是,如果畫蘭只是鄭思肖的隨興而為,為什麼又要刻意地使用木頭印章鈐上製作日期呢?
換句話說,鄭思肖是否大量製作了「蘭花圖」,以致於連題款時都需要借助印章,才能成批地產出呢?這與畫面左下角隸書印「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萬古」的傲骨姿態,兩相對比之下,更顯出矛盾之感。
那麼,這樣大量製作的蘭花圖像,是不是真的符合過去文人援引的「明志」行為?
怪誕狂人或是思鄉遊子?
在中國學者黃小峰的文章中,更對於鄭思肖的遺民行為提出諸多質疑。他觀察到現今有關鄭思肖「無根蘭」的文字記述,多出於明人之手。但〈墨蘭圖〉卷後有大量的元人題跋,卻無人提出相對應的論述。難道,「無根蘭」的文化意涵不存在於元代嗎?
對此,黃小峰援引了其他宋元繪畫,包含瓷器上的圖樣,指出這些畫作上的植物,同樣不繪土地,但卻沒有被引申出失去家國的隱喻,而是指向另一個中國繪畫的傳統──折枝花。黃小峰文章中所引用的〈百花卷〉(局部),其折枝蘭花畫面中曖昧而模糊的空間感,與鄭思肖〈墨蘭圖〉十分近似。
針對諸多鄭思肖的「不服從行為」,如「所居蕭然,坐必南向。遇歲時伏臘,輒野哭,南向拜而返,人莫測焉」。換成白話文,就是說鄭思肖坐時必定面朝南方;逢年過節,則在郊外大哭一場,向南朝拜才回家。不僅當時的人不理解鄭思肖的行為,現代人來看必然也是一頭霧水。
在王逢所作的鄭思肖傳記中,將他的怪誕行為解讀成鄭思肖一生都不願向北朝拜元代的君王,是一位至死忠於南宋的愛國之士。
對此,黃小峰亦提出不同的解釋。他以王逢的長輩──鄭元祐記述,說明鄭思肖的向南朝拜行為,是為了遙祭南方的先祖。鄭思肖出身福建,宋亡後,客居蘇州,終身未能回到家鄉。他的號「所南」,是為了紀念自己的家鄉福建。每逢佳節倍思親,人在異鄉不得歸,尤其是逢年過節必須祭祖,更容易引發人的鄉愁。因此,鄭思肖的悲哭,顯得更情理之中。戀家、思家的情感相較忘國之恨,或許來得個人且渺小,卻讓鄭思肖這個人顯得更加立體,而非扁平的遺民形象。
小結──未完的〈墨蘭圖〉
藝術史的研究,除了文獻的梳理,原跡往往暗藏了更多的線索。以〈墨蘭圖〉為例,若非一枚木刻印章的文字,恐怕很難重啟關於此卷創作背景的梳理。畢竟,文獻中所記的遺民鄭思肖,他的悲憤形象如此言之鑿鑿,加上傳統文人對於「遺民」價值的推崇,鄭思肖的悲哭只能是為了亡去的宋室,不能是個人的情緒流露。
但是,在現代人的眼光,要撾個人情緒若只能為了國家而存在,似乎太過「勉強」了。東京奧運上,運動選手們的個人光環,已逐漸亮過「為國爭光」的招牌。由此看來,其實相當期待更多的文獻資料、蛛絲馬跡,將古人的面貌更加完整地拼湊出來,不再只是單一化的忠臣烈子,只能憂國憂民,不能為了個人而喜悲。
參考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