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短了,陽光自雲間探了頭,將雨水連同她的呼吸一塊兒吞下。她默數著最後一輪天光破曉前的鐘聲,地平線在顫抖,她爬上樓梯,將酒瓶塞、連同一部分視網膜上剝離的影像碎片一起扔進堆滿失眠的角落,而後喟歎一聲。這下她終於可以睡了,夜逃了,陽光擁抱閉上眼的靈魂使他們不致被噩夢侵擾——她如是深信。
陷入昏睡前,她發了條訊息給洛。
「晚安。」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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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洛的時間差是三個白晝四個黑夜。
她在夜裡是難以入睡的逃犯,連同那些無處排解的足夠塞滿一整個心房,而後一塊兒被夢鄉流放;於是她只能在陽光降臨前睜大眼,隨時準備好出走奔逃。而落地窗是只有她一個人的深色領域裡唯一的眼睛。打從她被宣判了那個不治之症的那天開始,她就一個人關在這兒。午餐通常是淚水口味的鹹,關於葬禮的思考日夜蠶食思想的邊境;她有時候就坐在窗邊一個下午,晃蕩著腿、擺一杯比藥還苦澀的黑咖啡,想著自己的葬禮上應該要有一些笑聲、一些漠視的眼神、一些眼角描繪著淚水的面具,以及作為讚歌的炮響。晚餐也是鹹的。她在浮沉的意識裡撈補自己的記憶,有時又這樣昏沉睡去了,於是她又沉入下一個千篇一律的沒日沒夜,像久旱的荒漠,醒來的時間總是個不確定值。
並非刻意計算。那些關於日子的記憶法則是被習慣培養出來的;於是當她被熟門熟路爬進窗子的洛搖醒時,她就知道這是第四個白晝。她與他的時間差是她的日子裡唯一的鐘;當整個世界將她與那個絕症一塊兒遺棄在這幢單人病棟時,洛是唯一一個不厭其煩阻止她在夢中死去的人。看見他的時候,她總是笑,看他這次帶了什麼解藥來,儘管療效總是短得令人遺憾。
「正常來說,四天一共要有十二餐。從我上次來到現在你有沒有吃到五餐?」他挑眉,修長雙腿架在窗框上,陽光切割出十字型的陰影穿透他的面龐,落在她腳邊火燒色的地毯上——不,因為乾涸了所以黯淡了些。她將雙手背到背後,故作無辜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看起來很想嘆氣,從舊背包裡翻出電量偏低的手機叫兩人份的外送——神奇的是,她很少有食慾,在他身邊吃的飯卻是份量再大也能吃得一乾二淨。她還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忘了將桌前成排羅列的藥罐推過來——一個迴圈裡有三個白晝,她會狼狽地爬去抓起那些藥罐,像溺水的人抓緊救命的漂流木。她覺得洛總是能帶回一些神奇的萬能解藥,也許是他外套上沾染陽光的落葉、或是他在路邊隨手拾的一枝殘花,甚至是街角那攤子最難吃的麵。她不曾在他來的時候痛過,一個迴圈的終點總是洛讓她誤以為自己好了,誤以為她現在就能丟掉這些藥罐跳出窗外;每一個第四晝都像極了皆大歡喜的故事結尾。她已經被自己的錯覺欺騙足夠多次了。
一個迴圈的終點也就是起點。洛離開的時候通常是黃昏,她已經快要習慣殘陽忽然在她身上著火的巨大恐怖,那同樣也很像一種終點——她是指,那個不治之症領著她理所當然迎向的、實質意義上的終點,又或者以世俗的名義稱之為自殺。發病時很疼,疼得她很難不去思考關於葬禮的事,反覆幾回下來她幾乎能夠鮮明清晰地勾勒描繪出世界如何慶祝她的死亡——除了他的臉。她想像不出洛會是什麼表情,也許他是全場唯一一個沒有戴上面具的人,也或許還會被指責為無情。也許他會靜靜地看著她,似笑非笑,一如他第一次從窗戶爬進來向她打招呼的時候。
於是她打消了那個關於終點的念頭,每當她想起第一個起點——那時她還不稱它為第四晝。他強行開啟的迴圈成為她賴以維生的藥癮,無數個三晝四夜的迴圈之後她又站在了起點,即將吞噬天空的第一夜。
「再見啦,我會再來的。記得吃飯,還有別死了。」洛會在每一個第一夜降臨前用這句話將她送往下一個迴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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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暫時沒有終點。她這麼下了結論,將畫有遺照的筆記本闔上推到枕頭底下;要是給洛看見了,他肯定會將他自己的臉塗成一顆蘑菇塞進畫面某一角。第無數個迴圈迎來第三夜,她默數著夕陽最後一絲殘光殞落時敲響的鐘聲,不再疼痛的地平線平靜了下來。她與他的時間差是三個白晝四個黑夜,接下來的每一刻都會既像是終點又明知是起點,於是她懷抱著對陽光的眷戀吞下驅趕噩夢的藥,等待敲窗子的手將她喚醒。
「早安,明天見。」她在他的訊息窗跳出已讀通知前把手機丟進了藥罐子堆裡。
【後記】
晚上好,我是未明。今天想跟大家分享一些關於精神疾病的小小知識。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出來(也不知道自己的描寫功夫如何)文中的女主角所罹患的疾病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憂鬱症。我想告訴大家,憂鬱症並不是只有「難過、想不開」而已,它伴隨很多很多的麻煩——例如一些藥物會造成嚴重副作用如嗜睡、失眠、作息混亂,加上症狀本身帶來的影響,許多患者的時間概念其實都亂成一團,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具體症狀因人而異,而其中不乏挾帶輕微的被害妄想,對人群感到恐懼、社交倦怠,會不斷思考自己如果死了會怎麼樣、自己的葬禮是不是沒人要來,會不會帶給別人麻煩。同時為了不讓社會普世價值對精神疾病的汙名化影響日常生活,而通常選擇隱瞞自己的病情,就像是被迫讓世界把自己關起來一樣。導致最後只有非常少數願意與病患交心的人能夠走進病患的世界,甚至成為病患選擇活下去的動力。
之前看過有人說的一句話。「憂鬱症的實際影響並不是憂鬱,而是去死。憂鬱是患者與病症掙扎的過程。不能叫他們不要憂鬱,那等於叫他們不要掙扎;那等於讓他們去死。」
我想告訴大家,你身邊的精神疾病患者並不可怕。他們甚至可能只需要你的傾聽、理解與一點點的溫暖,就能夠得到選擇活下去、繼續對抗腦內失控激素的力量。可以的話,歡迎大家多多去了解精神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