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阿妙的畢業典禮上陰雨陣陣。學弟妹手作的花圈拱門被打濕,走廊上的地板都是跑過的痕跡。悲慘的畢業生在操場上淋著雨,撐著雨傘也沒用。大家索性玩起水來,用學士帽接雨互潑。前來參加典禮的家長,紛紛到兩旁拉起的帳篷下躲雨。講台上的聲音感覺遙遠,彷彿隔著幾條街。台下有人唱歌、有人大笑,像是兩個世界。雨勢逐漸變大,超出可以忍受的範圍,中央的同學起身趕著兩旁的人。忘記彩排變換隊形的順序,逃難式離開現場,在草地上邊滑壘邊大聲叫著。典禮草草結束,也許象徵著進入社會的儀式,一切都是莫名奇妙。
那天小林也有來,他還在當兵,頭髮比阿妙想像中來得長,似乎只有新訓時是平頭。沒花,也沒巧克力,只有黃埔大背包,和跳傘受訓時的傘徽。「要跳五次才會有。」小林取下傘徽上的別針,「有一次還跳進魚塭裡,被罵個臭頭。」
「別人送花,你送傘徽。」
「妳慣性逃跑,送妳翅膀可以飛遠一點。」他將傘徽別在學士袍上。銅色的光澤在黑色布料上十分顯眼,一朵降落傘旁有一雙翅膀。
「還貼心地附贈降落傘。」
「擔心妳摔個粉身碎骨,可以安全降落。」
外帶麥當勞,沒穿雨衣,兩人一同騎車回宿舍。阿妙脫下溼透的學士袍,裡頭的T恤也被滲透得差不多。小林說像國軍的雙濕牌雨衣,裡外不是人。將學士袍擰出水來掛在椅子上,阿妙換上短褲和背心,小林則脫下襯衫,裡頭還有一件半濕透的汗衫。室友已經把東西搬出去,客廳堆著幾個紙箱,都是阿妙的。她不想讓房子裡太空盪,東西都還在原位。
「就這樣畢業了。」小林看著充當煙灰缸的水杯,被經過的火車震出漣漪。點起菸問著阿妙說:「之後想幹嘛?」
「你退伍後想幹嘛?」
「找份工作,跟大家一樣。」
「我大概也一樣。」阿妙看著雨滴,從鐵窗的空隙,拍打到自己臉上,「最後都要變成我們的爸媽。」
「到頭來我們並不特別。」
「而且你還沒有找到適合我的眼鏡。」小林聽完阿妙說的話,走到客廳拿出包包裡放的拍立得和盒子。阿妙接過盒子,裡頭是小林原本那副方圓的鏡框。「這不是你的嗎?」
「送妳。」
「你不是說不適合嗎?」
「現在適合了。」小林將阿妙岔出的髮根向耳後梳理,「之後會常戴嗎?」
「想逃走就戴一下。」阿妙把眼鏡戴上,「有像你故事裡的女人嗎?」
小林微笑沒有說話,只是拿起拍立得拍照。
喀擦——相片緩緩從上方吐出,還未顯影。小林用手搧動相片,嘴裡叼著菸,阿妙拿起水杯接著即將掉落的菸灰。
「我不知道你有拍照的習慣。」阿妙說。
「只有在送眼鏡的時候會拍。送一個拍一張,這樣就不會重複。」
「你怕自己忘記嗎?」
「也許吧。」小林將菸蒂丟進水杯裡,「如果重複了,就代表他的眼鏡不是最適合他的。」
「也許他變了。」
「就算現在的他變了,但相片裡的他永遠不會變。」小林看了一眼已經顯影的相片,隨後便收進口袋,「妳會怕自己忘記嗎?」
「不會。」
「那妳怕什麼?」
「怕好多事。」阿妙轉頭跟小林對上眼,「怕再也看不到像你一樣好看的後頸。」
阿妙一說完,兩人都忍著不笑出來,卻無法好好控制住表情。小林摸著後頸,轉過身背對阿妙。髮梢上的水珠,滴落在皮膚上,順著紋理滑落到汗衫領口的邊界。阿妙伸出手,沾附住表層的汗,一同陷入。肌肉緊繃,撐住指尖壓出的力道,她側著手指,用指甲刮下表皮,留下紅色的記號。一路向下,沿著筋的溝槽,來到背部感受著脊椎突起的形狀。
她趴在小林的背上,嗅著毛孔散出的氣味。因為出操而變深的膚色仍舊透著光,阿妙按壓著比想像中更結實的肌肉撐起身體。她吸吮著混雜汗水和表皮的指尖,感受因呼吸急促而其起伏的後背。
「喜歡嗎?」阿妙湊到小林的耳邊說。
「不討厭。」
「我說,喜歡嗎?」
「恩。」小林側著頭看向阿妙,「喜歡。」
「可是你是男生。」
「但我的後頸像女生。」
「那就沒問題了。」阿妙從後頭抱住小林,踮起腳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小林半蹲,將阿妙揹了起來。
「妳是真的喜歡我的後頸嗎?」
「不喜歡。」阿妙抽掉小林嘴裡的菸,濾嘴被口水沾黏起了毛球,「騙你的。」
阿妙把菸丟進一旁的水杯裡,雙手扣住小林的肩膀,閉上眼把臉埋進後頸裡。小林轉身面向鐵窗,雨滴如細絲般被風拉長。感受到阿妙鼻息的熱度,在身後渲染開來,彷彿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轟隆轟隆——火車搖醒了阿妙,昨日的雨停了。
小林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明明有各種方式可以找到對方,就算摺架紙飛機射出去,也能射中某個社交平台的帳號。但小林彷彿橫跨到了另一個維度,中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繫。後來阿妙才理解他跑進了故事裡,用眼鏡交換一個再也遇不到的美好的後頸。
她曾經想過回到幽靈月台,像是需要緬懷,或是悼念,卻發現自己怎麼樣都再也找不到。隨著某個時刻的決定,它消失在現實生活之中,彷彿只是段錯誤的記憶,防衛機制填補著過渡的傷口。失去信仰如此困難,它在不起眼的地方緩慢發芽。感受到重力,開始用雙腳走路。